1952年12月底我到一汽,之后一直在汽车厂,一晃50多年过去了。到长春时,一汽正在搞建设。我先在技术教育训练处当计划科科长,负责干部培训。一汽的干部级别都很高,厂长饶斌原是省委书记,处长是地委书记,科长是县委书记或部队团级干部,甚至连管仓库的保管员都有曾当过县长的。
在训练处干了一年多,一汽要挑选年纪轻、有文化的干部去苏联实习。我被选中。1954年5月,我作为第二批实习生被派去苏联(第一批实习生是史汝辑等8人)。我的实习专业是电器修理车间主任,斯大林汽车厂的电修车间,由于生产产品比重已经占全车间任务的65%,在两年前就已更名为电机车间。
那时我真不懂技术,甚至连汽车有几个轮子都搞不清楚,就买来大堆资料,坚持学习。我学俄文很快,去苏联前,我强化突击了3个月,其他人学了半年。到苏联后,基本上不用翻译。我的日语也不错,伪满时全用日文教书,后来我多次去日本,也从不带翻译。
我的导师罗申是位电器专家,也是位优秀的管理专家,他年纪较大,也是第三批实习生江泽民同志的导师。我的实习计划在罗申的安排下分成了四个阶段:一是跟车间副主任沃里奇学习生产现场管理知识;二是在各业务科室学习专业管理知识;三是到重点生产工段实习;四是学习罗申全面领导车间的知识。
罗申对我要求严格,几乎每个阶段都要检查我的实习计划完成情况,还问我是否需要他帮助。跟他实习时,他让我搬进他的办公室,让我看他每天的工作程序,如何处理车间发生的各种问题。他还经常把车间管理中容易发生的问题告诉我,问我处理意见,以此检验我的实习效果。
这期间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对罗申有了更深的了解。有一天,我很早就来到车间,看到他的办公室门上贴着一张用黄纸写的大字报:“罗申同志,我们为中国一汽生产的自动控制设备,有的质量不好,这是由于你的责任,影响了我们对中国的友好形象……”署名是车间共青团。大字报封了门,罗申很生气,但他还是立即召开会议,很快就把问题解决了。
跟我交流沟通时,罗申多次提到想到中国看看。1956年初冬,他终于实现了愿望,以斯大林汽车厂电器专家身份来帮助一汽,只不过那时我已到热处理车间工作。
实习的最后半个月,我去参观高尔基汽车厂,它是当时苏联最大的汽车厂,生产胜利牌、海鸥牌和伏尔加等轿车。
在苏联,我交了不少朋友,其中有个流亡到莫斯科的西班牙共产党员罗·洛斯,他在技术科。我们俩没事就唠嗑,还常在走廊里一起抽烟。两个外国人俄语行是行,但不流利,讲话时容易把语法倒过来。因此,往往我们自己相谈甚欢,但苏联同志却说:“你们说的俄语不对,我们听不明白。”
苏联老师对我们也不错,经常请我们吃饭。但我们有条纪律:对苏联女孩要注意。苏联在二战中死了不少人,苏联女孩较开放,尤其喜欢中国男同志,因为中国人敬业,又刻苦钻研。有个底盘车间的同志,上海交大毕业,他回国时,莫斯科大学的一位女孩非要跟着他到中国不可,最终被劝退。
我要走时,也有苏联同志讲:“王振,别走了,留在苏联吧,我们苏联姑娘可好了。”我说:“我们是来学习的。”
我就写信给我爱人,赶快寄张她跟女儿的合影过来,那时我们的大女儿刚出生。收到照片后,我拿给他们看。“我是结过婚的。”我说。
1955年5月我回到一汽,先在轿车车间当主任。一年后,热处理车间主任被调离,我过去当车间主任。不久,罗申来一汽,听说我没在电修,而去了热处理,就到热处理车间找我。一见到我,他就说:“你学电的,怎么去搞热处理?你叛变了。”
棋至中盘
王振在最辉煌的时候被调离轿车厂。棋至中盘,却在高潮时戛然而止。他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复杂的政治风浪中,体味着一种完全被改写的人生
1966年做完20辆三排座红旗后,轿车厂发生了搬厂风波。这个事,汽车厂没人愿意讲,知道的人也不多。三排座送到北京后,军方看到了问题所在:一汽要生产解放牌,没有轿车厂,而轿车生产需要很多车间。因此,部里和北京市委研究决定,把轿车厂搬到北京。
另一方面,北京有红旗服务站,有一汽招待所,一汽有不少人住在那里。搬到北京后,修车也很方便,再者,北京也正好有这么个地方。地点定在原北京轴承厂。毛主席不是提过三线计划吗?北京轴承厂已经搬到三线去了,厂房空着,留有5栋楼房,还有工人住的宿舍。
都研究好了。当年拆完当年搬家,一些设备已逐渐被搬到北京。一汽派副厂长胡予久(曾给彭真同志开过车)去找北京公安局解决户口事宜。北京市公安局允许我们落户500户,而轿车厂当时只有400多人。报名时,也有很多人,尤其是一些老工人不愿意去,他们在长春生活得很习惯。
(1966年)5月,赵学艺跟我商量,“你们先别搬了,把今年任务完成后再搬吧。”任务是多少?100辆。20辆做完后,还剩80辆,要在10月1日前做出来。
上级这样决定,我们就准备再等等。我动员大家赶紧干,任务完成后去北京。结果6月文化大革命全面爆发,搬厂一事不了了之。当年我们只做了88辆红旗车。
文革中,生产全停掉,军代表进驻,两派斗得厉害,学生们都去参加游行批斗。我看着心痛,那时也年轻,开会时就顺嘴讲了几句:“现在工人不做工,农民不种田,火车不行驶,轮船不摆渡,飞机不上天,保卫边疆的战士也不保卫了,这哪行啊?”
这不是公然跟文革唱反调吗?第二天大字报就登出来了,我和党委书记被抓起来审查批斗。我们被隔离了一年多,有时候在北边,有时候在地下室,见不到阳光,也见不到家人。
1969年我被放出来,又开始查五七道路。1970年一汽革委会成立,吉林省干部都要下放到农村。我带着爱人、孩子去了大连的怀德县,住在一个小破房里。1973年一汽组织科长和组织干事到怀德县找到我,向我传达总厂命令,让我回汽车厂。我离开时,爱人和孩子还留在乡下。
赵学义也被打倒,“解放后”当了副书记。新党委书记王渝民,是支援汽车厂的16军的军代表。“你怎么样?”他问。我说,“没什么,乡下挺好。”
组织科长找我谈话,他先讲:“让你去铸造分厂当革委会副主任,怎么样?”“无所谓,我这个官都是捡的。”我回答。
他笑了起来:“不是这样,你还得回轿车厂。”他说,红旗车质量不好,职工们都强烈要求你回去,你去当革委会副主任。
1973年我回到轿车厂,主任是军代表。当时汽车厂有9个红旗阵地,中央为红旗扩建工程专门拨款3000万(元),目标年产300辆。李中康(原一汽副厂长)在管这个事。
这一年我们搞了个CA774。为何搞这个车?三排座是领导人坐的,有时候也给部长们坐坐,但这样就没法跟中央领导区分,部长们希望能搞个比三排座小点的车。CA774样车做好后,我带着贾延良、华福林他们进京,把样车送给李先念同志看。
李先念同志看完后,我们正打算回长春。中央警卫局曹科长说,先别回去,再等几天。结果王洪文知道了后,就把CA774要去,用了3天。他还给上海方面打电话,说长春做了个新车。上海马上派3个人,坐飞机到北京来看车。当时我们正在中南海交通科里等着,上海来的人就围着CA774前后左右拍了很多照片。王的意思,可能是想让上海也做这个车。
CA774做完时,我就在想,咱们也不能只生产CA770或者CA774,得搞系列化车,就像德国那样,试制好后上生产线,出各种各样的车。先小批量,再大批量。
但就在这时,我被调离轿车厂。我这个人,做事情喜欢顶着干,不太听领导的话,不讨领导喜欢。当时的总厂书记××找我谈调动:“老王,现在全厂学大庆,你去管这块吧。”
1978年我离开轿车厂,但档案关系还在厂里,直到1980年才转走。后来就发生了众所周知的红旗停产事件。这段往事讲的人太多,我就不细说了。我只想强调一个事实:红旗车原来是赔钱,但300辆产量上来后,已基本能持平。
停产后,轿车厂不做轿车,上了旅游车,很多进口设备都被拆掉了。但红旗的故事还没完,关心的人仍很多。我到汽车总厂企业管理协会当副会长期间,有次到北京开会,时任中国企业管理协会会长的袁宝华说,“王振同志,你是红旗轿车厂厂长,听说你们的汽车耗油?”
“费啥油?瞎扯蛋。”我很生气:红旗轿车是8缸,现在生产的小车是4缸,一家8口人和一家4口人吃饭,你说谁费油?我跟袁会长解释,如果拿红旗跟奔驰比,红旗并不费油。
至于所谓的亏损,一辆红旗卖4万(元),这是国家在1965年定的,两排座4万(元),三排座也是4万(元)。后来做的防弹车CA772是13万(元)。为这个事,我还到北京去要过钱。当时的总厂领导刘守华说:“王振,你把车给出去了,去把钱要回来。”我们已经做了9辆防弹车,一个钱也没给。
时任一机部部长的周子健知道我的意图后,就说:“你要啥钱?主席、总理他们坐的车,你上哪儿要(钱)去?再说,中南海没钱,我们这儿预算也不够。”尽管如此,轿车厂扩建到300辆后,一天一辆车,我们已经不亏损了。
学大庆学了两年,有段时间我闲着没事干,早晨一起床就习惯性地往轿车厂走。这期间,赵学艺曾想把我调回轿车厂。他的秘书给我讲过:你是搞轿车的,学什么大庆?还是回去搞轿车吧。赵去世后,这个事就黄了。
1980年3月,组织部又来找我:“老王,现在总厂成立了企业管理处,这是个大处,你去当副处长。”当时的处长是耿昭杰。
李玉堂当总厂党委书记时,轿车厂的工人们向他提议:“让王振同志回来吧。”李玉堂说:“他(王振)都50多岁,快60岁的人了。”
现在想想,这不怨人家,还得怨自己。我这个人太硬,说话做事都很硬,要是柔和点就好了。
在企业管理处干到60岁时,我对耿昭杰说:“我年岁到了。”耿说:“你年富力强,身体也好,再干一两年吧。”
我又留了两年。后来我给中国企协写文章,讲到做轿车这段经历,讲到为什么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出世界上最好的轿车,为什么能9个月出样车,6个月成批生产?我总结了三条经验:决策、用人和做表率。这也是我当领导的三点体会,这些体会现在也适用。
一是决策,战略决策是必须把红旗车做好,要和外国车比,超过它不敢说,起码要赶上它。战术决策是认真对待,要尊重科学,勇于实践,而不是瞎忙。
二是要把人用好,把轿车厂里的所有人都动员起来,充分发挥他们的才能。
最重要的,领导一定要做表率。在轿车厂时,我早晨6点半骑车上班,7点到办公室,先处理一些文件,再去现场开生产会。8点正式上班,谁到谁没到,我清清楚楚。可以说,当时厂里职工谁也不敢晚到。此外,我去北京开会,拿回来的票分两种,一种是办公事报销的,一种是自己去看朋友不能报销的,我都分得很清楚。1989年我退休。当时的长春市委书记徐清都让我去市里。我没同意。“为什么?”他问我。我回答了两点:“第一,我不能给人家干活,要干就给党干;第二,我觉得累了,想休息。”(白建安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