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岁的杨园美，曾是一个爱玩，爱交友的女孩

白灰标注着事发当晚少年被撞倒的位置

　　2010年12月8日下午1时10分。河南省洛宁县涧口乡洪崖村。

　　阵阵哭声从一张临时搭起的丧棚里传出，午后的阳光有些灰暗，村民们聚集在杨家门口，不安地走动着，时不时朝棚子下面摆放的相片望望，目光里全是伤感。

　　那是杨园美的照片，一张微笑着的、美少女的脸。几天前还曾活泼泼地在村中出现，眼下却已骤然萎谢了。

　　随着一阵鞭炮声响过，裹着红绸子的棺材被村民们从棚下抬出，抬往一里之外的院东村。在那儿，同样也遭遇了意外的同学乔鹏飞的棺材，正在墓地等着“她”。

　　送葬队伍缓缓走上大路，围观人群也越聚越多，很多急匆匆赶往涧口乡初中上课的学生，都目睹了悲凉的一幕。“她早不上学了。”路边驻足的一名初二学生神情漠然地说，杨园美5个月前已从学校退学了。

　　■五少年命殒车轮下

　　在涧口乡S319省道“79km”东六七米的公路南边，三处白石灰勾画的人形标记清晰可见，72小时前，每个标记上都曾躺着一位被车撞得鲜血淋漓的少年。

　　涧口乡距洛宁县城12.5公里，从县城中心大道往南，穿过王协大桥后，一条S319省道向东直达河南省宜阳、洛阳；一条县道直通涧口乡初级中学及东南方向的神灵寨森林公园，两条道沿着洛水河延伸，几乎平行地扫过整个涧口乡。

　　惨剧发生前，7个少年正自西向东行走在S319省道上，他们说着笑着，虽然已接近深夜，又没有路灯，可对周围环境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他们，全然不理会冬夜的寒冷和身边的黑暗，他们是院东村的乔鹏飞，院西村的李强(化名)，寺上村的张鹏鹏、洪崖村的杨园美、杨少朋……

　　11时30分，当他们走过省道上79公里处的两处岔口时，随着刺眼的车灯，一辆急速的黑色轿车(大众帕萨特)迎面驶来，猝不及防的他们被瞬间撞倒。

　　几天后，依然惊魂甫定的杨生(化名)回忆，当天下午，他和堂妹杨园美去邻村网吧上网，晚上回来的时候，与杨少朋等在路上遇见了，就一起往回走，刚走到岔路口的时候，一辆车子便逆行而来，几乎是擦着他的大腿，朝后面撞去。出事后，他和另外一名走在前面的伙伴去追车，追上去才发现驾驶车的男子满嘴酒气，旁边还有一位20岁左右的年轻女性，他以为被撞的同伴只是被撞伤，因而央求男子借他手机赶紧打120，但对方却不肯借，还接连说没事、没事，他着急要对方下车去看被撞的同伴，对方依然不动，直到十分钟后，男子才拨了电话。

　　据死者杨园美的父亲讲，当时他来到现场，很远就闻到酒气，看着一个邮政皮卡车停在事故车旁，要带走车里的人，他不干，结果还被踹了一脚。

　　后来，车里的两人都下车了，站在路边，那个看上去20来岁的女子趴在男子怀里哭了起来，很快，附近的村民闻讯赶来，情绪激动的人们，几乎令现场一度失控。120急救人员赶到后，现场3个少年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另外2人被送到当地医院后，也失去了生命。

　　最小的13岁，最大的15岁，顷刻之间，在寒冷的冬夜，死于车轮之下。

　　肇事者谷青阳很快被认出，系洛宁县邮政局局长，后经警方调取谷的通话记录发现，在事发17分钟后，谷曾电话联系救援。而在从撞倒第一个人起至车停的位置，总长280米，其间未见明显的刹车痕迹。

　　“我是接到司机的电话，就立即赶到现场，当时村民很多，生怕会再发生其他什么事……”洛宁县邮政局主管业务的马副局长告诉本报记者，谷青阳出事后，先电话打给司机老程，然后司机又给其打电话，为了不致再出意外，他们便急速赶到现场，到现场后，因为从没见过这么惨的场面，心里有点怕。

　　“当时光顾着协同120救人了。”在他和司机将撞到坡下的乔鹏飞找到后，他曾见到过谷青阳身边的年轻女子，但由于那会儿忙着救人，紧张得已经说不出来一句话，并没有要带走谷的意思……

　　■局长两场酒局后驾车

　　现年40岁的谷青阳今年1月才由宜阳县调来，据见过他的人说，谷个子不高，留着背头，很精神，“不仅工作能力强，而且为人不错”。

　　谷青阳是宜阳县人，妻子在当地税务部门工作，有一子一女。到洛宁前，他曾任宜阳县邮政局副局长、局长，作为从基层邮政干起的佼佼者，当地人称，谷青阳在其兄弟姐妹4人中，算是最有出息的。

　　谷家现住宜阳县邮政局一处家属院内，此外，谷家还有正在出租的门面房，家庭经济条件较好。自从被调到洛宁县邮政局任局长之后，谷青阳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便让邮政局有了较大改观。负责门卫工作的温师傅称，谷虽然有能力，但为人并不张扬，说话和气，而且没有架子。

　　尽管谷青阳的出事，对局里眼下有一些影响，但该局业务部的几名工作人员称，由于事发后马副局长临时负责起了全盘工作，对局里的影响并不是很大。说起谷青阳其人，工作人员称，以前局里的办公环境不太好，谷来后，将邮政局大楼做了整体装修，还将各个部门的办公用具也做了更换，令局里的办公环境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此外，局里谁家过红白喜事，他也很热心，这令大家感觉谷的为人很是亲和。

　　据该局一名财务部的女士介绍，谷青阳并没有私家车，此前谷青阳外出办事，回宜阳，都是开局里的车。

　　县邮政局马副局长称，谷青阳干邮政工作已经近20年了，局里的各项业务，他都了如指掌，尤其在处理业务难题上，很有办法，“就是下面的人把工作做得不好，他也不一味批评，往往点到为止。”

　　不过县委新闻中心主任高文治却说，以前他不认识谷，出事后，他曾问送报纸的邮递员谷怎么样，邮递员竟说自打局长来，他还没见过一面呢。

　　关于案发当晚时的情况，局里却无人能说清楚谷青阳的行踪，与谷青阳同行的年轻女子，更是无人知晓。后本报记者在宜阳县当地了解到，12月5日下午6时，他先在宜阳县滨河西路基督教堂旁边的“木火炖活鱼”和几人用餐，随后又与2男3女到附近的“无名高地”酒吧喝酒，两次共要了15瓶啤酒，饭后，他开车带着其中一名叫“王秋霞”(音)的女子顺S319省道直奔洛宁县城。

　　惨剧发生后，谷青阳经警方抽血检测，血液中酒精浓度为57mg/100ml。按规定属于酒后驾车。据悉，在干警最初调查谷青阳时，谷还撒谎说自己喝酒时只点了5瓶啤酒，同时，王秋霞也进行了作证，然而警方前往谷青阳两次用餐地调查发现两人撒谎后，王秋霞亦因作伪证被刑事拘留十天。

　　■公车私用时速超百码

　　“125”撞人案发生后几天，关于谷青阳公车驾驶问题以及对车内的女子猜疑，成为当地人谈论的话题。有人说，王秋霞是宜阳县邮政局的一名中层干部，是谷青阳的原单位的下属；但也有人说不是。

　　如今，已被撞坏挡风玻璃的黑色大众帕萨特轿车已被扣押，而驾驶肇事车的谷青阳，也已因涉嫌危害公共安全罪被检方批捕。据称谷青阳在看守所内非常后悔，以至于每每一提起家人，便痛苦不已。

　　为了公正起见，谷青阳一案已由洛阳警方转由三门峡警方异地继续办理。不过谷在看守所的话却通过洛宁警方传了出来，一是道歉，向受害者家属道歉；二是提醒，提醒司机不要酒后驾车。

　　了解谷青阳的人称，谷并不善饮酒，酒量也不大，只有业务应酬时，才偶尔喝喝，事发时谷青阳与女下属的饮酒，显然远远超过了平时酒量。

　　就事发原因，谷青阳曾向警方解释，是驾车行驶至省道79公里处时，正好前面小岔道忽然闯出来了一辆农用车，为了躲避农用车，他才猛打了一把方向盘，结果逆行冲向了正在路边行走的少年。

　　警方称，撞人后，谷青阳的车还向前惯性驶动了280米，而经测算，当时其的车速早已超过了每小时100公里，而这条省道的限速仅为每小时70公里。

　　事实上，在事发现场，南北两条岔道，南边的岔道因中间被巨大的石墩挡住，只能走自行车或者电动车，而北边的岔道，宽不过3米多，且是条长长的缓坡，加上省道两边行道树不高，十分稀疏，即使晚间亦应视线良好，因此，能发现农用车突然从北边的岔道蹿出，显然驾驶状态值得质疑，否则不会高速行驶，以致来不及刹车。

　　洛宁县邮政局一位负责人称，单位有运钞车2辆，业务车3辆，以及一辆大众帕萨特，按照局里的规章制度，非司机人员一律禁止驾驶公车，即使是有驾照的人，也需要由上级邮政部门核发“准驾证”后，才能驾驶公车，因此谷青阳撇开专职司机且无“准驾证”驾驶公车，显然是错误的。

　　在洛宁县邮政局大院内，还停着几辆其他单位的公车，其中一辆丰田车抵在西边墙角，车前的号牌被摘去，不过从尚未完全处理干净的“喜”字分析，这应是前不久刚刚参加完一场婚礼的遗留物，而按照国家关于公车的管理规定，公车是不能私用的，更不要说酒后驾车了。

　　■为身亡少年配阴婚

　　种种因素的集合，最终导致5个少年命丧车轮下。他们中，杨园美和杨少朋是一个村的，由于以前关系较好，两家又离得不远，因而出事前，两人经常在一起玩耍。

　　杨园美的父亲杨小民今年40岁，常年在洛阳做生意，在杨园美之上，还有两个在郑州打工的姐姐，杨小民说，由于自己常年在外，杨园美全靠妻子叶爱芳一人管教，但孩子爱玩，爱上网，妻子也不怎么管得住。

　　今年6月间，由于厌烦了上学，还在上初一的杨园美就不再去学校了，父母得知情况后，曾苦口婆心地劝过，但总说不动孩子，也就随她去了。“她比较活泼，喜欢交朋友，而且朋友也很多。”杨小民说，孩子其实很聪明，就是坐不住，爱玩，看不进去书，之所以辍学，他更多地认为是因为学校老师经常批评女儿，挫伤了孩子的自尊心。

　　由于这么小就遭遇不幸，杨家几天来都陷于痛苦当中。按照当地的风俗，孩子夭亡，需要配阴婚才算“完满”。因而出事后，同时遇难的院东村的乔鹏飞的家人便找人向杨家提说了给两个孩子配阴婚的事。“两个孩子是同学，以前关系也好，想不到会这样配成夫妻。”一位村民说，在当地，配阴婚需男方家拿出一些彩礼钱，再选黄道吉日，把裹着红绸子的女孩的棺材抬到墓地，与男孩一同下葬。

　　就在杨园美下葬的当天，与杨家相邻不远的杨少朋的棺材还放在庭院中。事发时，杨园美、杨少朋和伙伴们正顺着省道往东走，当时他俩只需前行500米，再向南拐一个弯儿，就到家了。

　　杨少朋是杨春有的独子，杨少朋九岁时，杨春有的妻子离家出走，从此再没有回来。杨家房屋破旧，也没钱修葺。2008年，杨少朋14岁，为了帮父亲持家，便一个人到洛阳打工去了。

　　杨春有幼时父母离异，在他眼里，儿子杨少朋长大很不容易，是一个孝顺懂事的孩子。事发前，杨少朋已开始学习修车，父子俩甚至盘算好了，等挣点钱后赶紧攒钱盖房，好好过日子。

　　由于家穷，杨春有没能为儿子办丧事、招待亲朋。眼下，为儿子不致白来世上这一遭，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按照乡俗，能赶紧为儿子找一个可以阴婚的对象……

　　12月7日凌晨，一直就赔偿问题与死者家属谈判的县政府，终于在23万元赔偿费上达成一致。可是，对于宝贵的生命而言，钱又岂能抚平伤痛呢？

　　记者了解到，在车轮下丧生的5位少年中，2人已经辍学，而同行的7人中，共有4人辍学。辍学，已成为“125”事故后无法消失的“余声”。

　　“最近几年，很多孩子上到初一、初二就不上了，学校也不管。”一位张村寨村民说，每年该村都有十四五岁的学生退学，而近山的村子，退学的人数更多。

　　涧口乡初级中学位于涧口乡涧口街西头，得知要采访，看大门的一名男子立即将大铁门锁上。他称，因为要维稳，无法放记者进门。而他身边的一名着警装的高个男子则坐在大门内侧，一言不发。

　　尽管如此，看大门的男子依然称，被撞死的5名少年中，只有3名学生并非本校学生，而正准备进校上课的学生则称，事发当晚的7名少年以前全是涧口乡初中的学生，不过4个都辍学了。

　　杨生就是其中的一个，这个机灵的少年，一提起上学，他便索然寡味，比起在家闲逛，在学校上课实在味同嚼蜡。

　　在村中调查发现，九年制义务教育阶段，贫穷并非孩子们辍学的主要原因，对学习提不起兴趣，提早打工挣钱，往往是他们选择退学的主要因素。

　　据了解，洛宁县31所初中由于受经济条件的影响，教学条件一直较为落后，虽然近年来政府加大投入，有了很大改善，但在乡镇一级的初级中学，仍然面临着很多问题，而所有问题的集中显现便是学生辍学人数的逐年增加。

　　涧口乡初级中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教师称，涧口乡初中成立于2000年，近年来，几乎每个班每年都会有一两名学生辍学，而辍学的原因，往往在于孩子不想上了。

　　上世纪90年代初期，洛宁县当地的学生辍学现象便较为严重，从1996年开始，县委、县政府开始把制止中小学辍学工作列入了重要议事日程，并曾先后三次行文，并多次召开动员会，按照《义务教育法》明确了县、乡、村各级政府的责任。但即便如此，该县在洛阳市八县一市中辍学率仍然最高，尤其是初中辍学率，截至2007年年底，个别乡校年辍学率高达近10%(国家规定标准小学年辍学率为1%，初中年辍学率为3%)。

　　据洛宁县一份统计报告显示，该县辍学现象主要集中在初中二年级和初中三年级，尤其是初三较多。就辍学的原因，当地教育部门的官员分析，主要系综合因素所致，如乡一级中学教学条件差，图书不足，活动器材少，一些学校无法满足学生食宿要求等等；此外自2002年以来，该县的教师队伍一直没有得到有效补充，教师老龄化严重，教育观念陈旧，也使得学校教育难以形成对学生、家长强大的吸引力，加之农村很多人受早点打工赚钱的思想影响，因而使部分学生过早离开了学校。

　　本报记者 潘京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