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定

　　日前，分别收到克莱斯勒和菲亚特发来内容相同的邮件，告知两家汽车集团签署了成立全球战略联盟的协议，正等待美国财政部的审批。

　　早在1983年，北汽就与后来并入克莱斯勒的美国汽车公司一起，建立了中国第一家轿车合资企业——北京吉普。由于双方的文化差异，公司一直没有大的起色，直到三年前，并入北京奔驰。生产了20年，曾是北京人骄傲的北京吉普终于停产，除了遗憾，连公司的牌子也没有留下。

　　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初，中国人听说克莱斯勒，大概都是源自它的总裁亚柯卡的一本自传《反败为胜》。这本书写出一个身处逆境的企业家奋发图强，东山再起的经历，曾给当时中国经济界人士，尤其在几乎刚刚诞生的“企业家”阶层，犹如一种启蒙读物般的警醒。亚柯卡自传的各种译本在中国印行了640万册。使他在中国一下子成为超级名人。

　　今天是我的生日

　　1988年，亚柯卡以克莱斯勒总裁身份访问中国，在中国舆论界引起一阵轰动。但是很少有记者获悉无比精明的他刚刚败在德国人手里，痛失一次大举进入中国汽车业的内幕。

　　几十家报刊提出采访亚柯卡，令接待部门应接不暇。在记者招待会上，记者不断问起克莱斯勒与中国汽车界的合作。亚柯卡却是顾左右而言他，他倒乐于谈论关于对糖尿病治疗研究方面的资助--他的一位亲人死于此症。

　　“今天，10月15日，是我64岁生日。我过去不曾想到，会在中国，在北京的人民大会堂，与中国企业界新闻界的同行们交流，以此来度过生日这一天。可见，地球越来越小，交流使人们接近。

　　“让我谈对北京的印象？唔，北京的烤鸭很好吃，我吃了不少。

　　“印象最深的？是中国的开放。我去登长城，不少人认出了我。学生，甚至军人主动和我交谈，谈我的书，问我许多书以外的情况，他们什么都想知道。

　　“领导人？他们是坦诚的，敢讲问题。合作中的许多事，虽然一时还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但我在过去一周里至少有了中国朋友。”

　　不是翻阅旧笔记，我不会相信这是亚柯卡在20年前说的话：“地球变小了，世界经济正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出现融合、渗透、合作和分工的趋势，人类在原料、技术、发明、市场等方面，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相互依存。但是竞争也日益激烈，一统天下的好日子没有了，只能拿出最好的产品，别无选择。以前，我只想到与通用、福特汽车公司竞争，没想到和日本、南朝鲜人竞争，我错了；以前，我认为最优秀的汽车设计总是底特律的，我错了；以前，我认为落后美国几代人的国家是不可能追上来的，我错了……

　　“中国变革的速度是由中国人民决定的，作为一个外国投资者，需要运用东方智慧中最重要的一条经验；耐心。这对我们美国人是困难的，耐心不是美国人的长处，我们一看准机会，就马上行动，急不可耐。克莱斯勒期待与中国汽车界的合作，我希望看到合作的成功。今天我这样说，也许是因为今天碰巧是我64岁生日，是不是因为我老了，急于看到收成？”

　　亚柯卡说得很动情，许多记者迷惑不解，他们哪里知道这背后的故事水有多深。

　　大意失荆州

　　就在亚柯卡到京的第二天，中国汽车联合会理事长陈祖涛请我和几位朋友吃饭。席间，我谈起那天上午在钓鱼台采访了亚柯卡向1990年亚运会捐赠道奇轿车的仪式。我作为在场的唯一记者，强烈的感受是仪式的简短和低调。

　　“他来中国做不成买卖。”陈祖涛说，“他只是试着看看能不能兜售他们的轻型飞机。在汽车方面，我们和克莱斯勒不会再打交道，这一点他也很清楚。”

　　耿昭杰厂长告诉过我，一汽刚刚买进了一整条克莱斯勒发动机生产线，用于装备轻型汽车和红旗第二代轿车。这种轿车的外形设计，基本脱胎于道奇600 ，只是前脸保持着“红旗”的风格。一汽准备在发动机生产线之后再购买一条克莱斯勒行将淘汰的道奇轿车装配线生产新红旗。

　　我曾想，这样一来，亚柯卡无疑在他奋斗史上添加更富传奇色彩的一笔——克莱斯勒敲开了世界上这个人口最多，而人均轿车占有率最低的市场大门。只是由于在国际激烈竞争中的一念之差，昨天“反败为胜”的亚柯卡，对这一机遇失之交臂，风光不再。

　　陈祖涛告诉我，由于购买一条道奇600 生产线的信息走漏出去，克莱斯勒认定中国的合作对象非它莫属了，在一汽代表赴美谈判时，克莱斯勒突然把这条旧生产线的价格提高到1800万美元。出乎意料地，这几位中国人似乎并不想深谈。也许美国人的情报还不甚灵通，不知道在狼堡的大众公司硬是想伸手摘下这个看上去熟透了，似乎必然掉在亚柯卡嘴里的桃子。

　　大众公司向一汽提出更优惠的条件：从组装远比道奇600更先进的奥迪100起步，开始广泛的合作。这时，陈祖涛和国家经委副主任朱熔基也到了美国，陈对克莱斯勒还价给100 万美元，连要价的零头都不到。他直言不讳地说，这是条要拆掉的旧线，我不买，它的价值等于零；我买了对我有利对你更有利。朱熔基暗示，我们已经去大众公司，进行货比三家。但是，亚柯卡也许太大意了，把中国人传递的信息当了耳旁风。

　　当克莱斯勒终于得知中国汽车界领导人选择了德国大众作为合作伙伴，破天荒地提出把道奇生产线的报价降到一美元！但为时已晚，一汽和大众合作生产奥迪轿车的意向协议在几天后签字。

　　跨越时空的真知灼见

　　亚柯卡就是在这种不大舒心的时刻来到中国。幸好，不久前克莱斯勒兼并了生产吉普车的美国汽车公司，因而成为合资企业北京吉普公司的股东。为他的中国之行添加了色彩。

　　记得在人大会堂的发布会上，有记者请他以第二本自传体著作《实话实说》的坦率态度，谈一谈对于中国汽车业的建议，亚柯卡的眼镜片后面闪过一道隽永而幽默的光：

　　如果我当初选择的职业不是实业而是记者，那么我关于21世纪的书，大部分将在中国写出。在座的诸位正在写出这部书的第一章。中国正在小心翼翼地进入世界市场，幸运的是，他们有许多前车之鉴，他们的目标是繁荣，而不是失控。这方面，我对中国同行有四点建议；

　　一，不要让别人不合理地剥夺自己的市场。与其大量地买车，不如投资买技术，修道路，造汽车。与30多年前比，向中国转让技术已经很容易，这就使中国人不必花大量的投资去重复西方在开发新技术时走过的弯路。二，制定有自己特色的发展规划，美国汽车工业曾经出现过忽视节油，忽视污染等问题，走了弯路，补救起来又要花大钱。中国应该从各国发展汽车教训中找出捷径，避免重蹈覆辙。三，集中精力搞好专业化生产。我在中国看到了美国30年代汽车工业的模式，产量不大，但是几乎所有零件都在一家工厂里生产。而今天美国的汽车工厂，70%的零部件从专业工厂外购，他们的雇员是汽车厂的4倍。汽车厂集中人力财力，干关键部分，以大批量低成本赢得竞争力。四，鼓励创新，现在世界充满创新精神，克莱斯勒为此制定了一系列措施，减少文牍、会议，鼓励革新创造，这样作才能让一个企业充满活力，聚集英才。

　　我曾三次见到亚柯卡。他高大，魁梧，比他那本自传中译本上的照片显得有些老态。眼睛和嘴角组成他特有的一幅迷人表情。与中国官员接触，他有些拘谨，听由那些紧张活跃的礼宾官员的摆布；而对中国记者，他挥洒自如，言语隽永机智，甚至不无嘲讽。

　　亚柯卡来去匆匆。临走前，他说，过两年要来北京观看亚运会，但是好像他再也没有来。在一汽轿车项目上亚柯卡失之交臂，已是中国汽车界尽人皆知的故事。但是亚柯卡的这些建议，直到今天对中国汽车业依然堪称真知灼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