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造出一辆“献礼”轿车，一家汽车附件厂摇身扶正为汽车厂。四十多年后，这家汽车厂却还在为没有轿车工业而烦恼。2002年，当做了多年“轿车梦”的北京汽车厂终于先后与“现代”等跨国公司合作，一辆辆车尾印有“北汽”字样的轿车行驶在国内的街头时，北汽创始人之一、现年86岁的冯克老人兴奋难以言表：“北汽早该生产轿车了。”

　　一张张黑白照片记载着北汽发展的历史。翻出积攒多年的私家相册，老人混浊的目光深处，那段历史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冯克：北汽的道路从“井冈山”开始

　　中国首辆“轿车”之争

　　至今，至少在一部分北汽人眼中，谁造出中国第一辆轿车仍有疑义。他们给出另一个答案，不是一汽的“红旗”，而是北汽的“井冈山”。

　　冯克的答案是：“北汽造车出手要比一汽快，但出车却比一汽晚了一个多月。”

　　1954年7月，新中国进入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一批优秀的党员干部被遣派到一线支援工业建设，32岁的冯克从当时的华北局调到新组建的北京汽车附件厂任党委书记。他由此成为中国为数不多的“非技术”出身的汽车工业元老。

　　附件厂办公地点在北京天桥附近的原国民党409厂，后搬到呼家楼——就在现今国贸旁边中央电视台“怪建筑”附近。这个厂主要给一汽和洛阳拖拉机厂配套。“那时，我们基本上生产苏联车配件，有化油器、汽垫、轴瓦，技术上不那么先进。我记得有个化油器部件，我们想改进，但苏联专家不同意。一汽也不好意思改，他们说苏联的东西不能乱改。”

　　后来冯克他们还是改了。一位苏联专家回国时，还偷偷拿走了改进后的化油器，他们可能觉得改进后的零部件更实用。

　　为了给“五一”劳动节献礼，1958年，北京汽车附件厂造出一台手扶拖拉机。这台手扶拖拉机给了他们信心，他们打算造汽车给“十一”国庆节献礼，那个时候造汽车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和我们现在造航天飞机的感觉差不多”。

　　仿制的样品车是从印度大使馆买来的德国大众“甲壳虫”，附件厂投入200万元成立了汽车指挥部，冯克负责协调，总工程师张世恩负责技术。

　　之前附件厂只为抗美援朝生产过军用跨斗摩托。有些老师傅曾给国民党修过汽车，但自己造车却想都没想过，大家积极性很高，当时的工人们一心想为国家做贡献，特别希望看到自己造出的汽车满街跑。

　　北京市领导也很关心这件事，派清华大学等地的技术人员过来援助，“当时条件差，没现成的厂房就搭帆布篷子，工厂大礼堂舞台和第一排椅子之间的空地拿来试制汽车。我们先测绘，再画图，连发动机都是我们手工制造的。”

　　这辆小轿车终于在1958年6月20日敲打出来。在中南海，毛主席看后说：“好，附件厂能生产汽车，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因为之前生产过“井冈山”军用摩托车，这辆车名字也顺延叫“井冈山”。朱德总司令为轿车题写车名。

　　这辆车诞生不久，北京汽车附件厂改为北京汽车制造厂。冯克仍是党委书记，并在这个位置上干了21年。

　　新成立的“北汽”受到鼓舞，决心“大干100天，生产100辆”轿车。“当时把北京能修车的师傅全找过来了，大约到了国庆节，真的做出100辆轿车。”

　　国庆检阅时，这些“速成的汽车”拧把起来，100辆“井冈山”有40辆无法启动，“我们把油门调好了，推着车经过天安门。”

　　工艺、外观也让“井冈山”减分不少。因为这些车的零部件都是人工敲打出来的，所以车的密封性不好，“刮风透，下雨漏”，又是级别高的领导不能坐的空间太小的轿车，所以，“井冈山”未获批准立项。

　　但北汽造车之心未泯。“井冈山”造不成后，北汽开始仿照美国别克试制“北京牌”高级轿车，这是一辆大车，有八个缸，半自动化。北汽打算用这辆车与一汽红旗“竞争”。

　　这两种车都成为共和国十周年的国庆检阅车，后经过国家指挥部比较，红旗轿车各方面性能还是强些，又是“共和国长子”——一汽的产品，所以“北京”车项目也未获通过。

　　中苏关系破裂后，曾在北汽工作的一位苏联专家临走时，把伏尔加汽车的一整套图纸留下来。1960年，北汽开始依此生产“东方红”轿车。“东方红”生产了六百多辆后也被“拿下来”，当时的一位北京市委书记说：“生产轿车有什么用？那是老爷车，为资产阶级服务，只生产吉普车就行了，能坐人，又能装炮，又能通讯。”

　　北汽造轿车的梦想再度破灭。

　　“一个点、一条线、一条街”

　　1960年代初期，“备战”的阴影笼罩在共和国的上空，军车需求剧增，但军车在哪里生产存在争论，有“一个点、一条线、一条街”三个方案备选。

　　“一个点”是以北京汽车制造厂为中心；“一条线”是从大同、武汉到北京，几个厂家合作生产军车；“一条街”方案是把北京的几个定点汽车配件厂资源整合成个大“公司”，因为北京内燃机厂、北京齿轮厂、北京热电站以及北京轴承厂等工厂都在一条街上。

　　最后经国务院、北京市委研究决定，“一条街”方案中选，北京把更多的汽车零部件厂搬到现在的“东三环一线”。1973年7月，北京市汽车工业公司成立。包括北汽在内所有不同行业中与汽车制造有关的产业统一由北京市汽车工业公司集中管理，形成现在的“北汽集团”。

　　国家要求形成每年5000辆的规模，包括4400辆吉普车、600辆轿车，同时，北京还立项在二里沟生产130小卡车，从此，北汽成为国家投资立项的正规汽车厂，装配规模和技术力量在很长时间内仅次于一汽。

　　造什么样的军车，军队也有两种争论：根据战争需要，军车应小巧方便灵活，应设两个门；上下要方便，军车要做得大，得设四个门。

　　当时军队参谋长是罗瑞卿，副参谋长是张爱平。罗赞成第二种意见，张赞成第一种意见。

　　北汽造出三款样车供选择：第一款是210，属小巧灵活型，相当于美国吉普车，两个门；第二款是211，较210稍长，有点像嘎斯69，四个门；第三款是212，我们自己开发设计，不大不小，而且是四个门。

　　当时正好八大军区的司令在北京开会，他们看过样车后，认为第一款车的缺陷是它只有两个门，敌机轰炸时，司机和助手下车后，首长才能下；第二款车由于车身较长，所以变窄了些，开得快时拐弯容易翻车。

　　大家更看好212。为此北汽还把这辆车开到人民大会堂东门台阶上，然后开下来，让这些司令们见证212的性能。

　　212被定下之后，一汽“曾不同意我们生产军车，怕影响对一汽的附件供应。我们表示，即使生产军车也绝不会影响汽车附件的供应”。

　　212吉普车成了那个时代最畅销的车型，国内很多厂家也生产这种车，“那时，我们还没有保护知识产权的意识，北京北新桥有个店专门卖我们设计出来的汽车图纸，全国其他汽车厂家都跑到那买。”

　　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冯克被打倒，北京汽车制造厂被“造反派”们改为北京东方红汽车制造厂。在1968年前后，还生产过几辆“造反牌”汽车，这款车是在212的基础上尺寸加长，像卡车一样，也是军车。

　　首家合资汽车厂

　　1974年北汽仿造奔驰造了“北京”750，“这款车的样子非常漂亮，性能也不错，像美国车。结果不知道什么原因给枪毙了，把当时主持北汽工作的领导气坏了。”

　　1975年，邓小平同志主持工作，冯克被调往浙江省委任常委，主管全省工业，1979年底回到北京，开始筹建中汽总公司，“饶斌同志任筹建组组长，我是副组长，中汽总公司的会议章程都是我主持起草的。”

　　中汽总公司于1982年成立，饶斌任董事长，冯克任副总经理。

　　而北汽在改革开放后，率先成为全国第一个整车合资项目。北汽与美国汽车公司(AMC)合作，1984年成立了北京吉普汽车有限公司。

　　在冯克看来，这桩合资让美国人占了不少便宜：直到合资十年后，这个合资厂还主要依靠212吃饭——合资企业的利润中，北京212就占了一半以上，切诺基只占40%多。

　　1985年，冯克退休。至今仍为中国汽车工业咨询委员会主任。“早想从咨询委这个位置上下来了，但没人同意。”冯克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现在身体状况并不好的冯克，每天除了晒晒太阳，就是看看各汽车厂寄来的行业报纸。

　　2002年北汽与现代成立合资公司时，坐着轮椅的冯克被推到投产现场，看到北汽四十多年的“轿车梦”终于得以实现，冯克老人很兴奋，不停地说：“北汽早该生产轿车了。”

　　在现场，冯克曾不合时宜地说，北汽不要只生产人家的车型，也要自主开发自己的汽车，但当时并没有多少人理会这句话，“一些领导还认为买过来的发展快，又省钱。”

　　“现在自主品牌又成为潮流了。”冯克笑着说，“总体感觉现在的汽车工业发展得不错，但问题也很多。第一个就是缺乏真正的自主开发，有些民营企业做得还行，大的汽车集团反应就迟钝些。”

　　在老人的旧影集中，看到许多记载着北汽发展历史的照片。在一张黑白照片前，老人目光停下来：“这就是北京牌轿车”，老人指着照片说，“你看多漂亮，却不让生产，后来这辆车的外形被一家日本公司仿照过去，多可惜！”

　　南方周末记者 徐 钟 发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