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徐 钟 发自长春
年轻时代的程正有一个爱好:汽车——总幻想有一天可以开上自己的汽车。慢慢地他把这个爱好转化为“画汽车”,1949年在燕京大学读工科时,他常常“不务正业”地在课本上画满汽车。
1952年,程正如愿被分配到“汽车工业管理局”,等待宣读分配结果的时候,他紧张到出冷汗的程度。但幸运并不总降临到他的头上,安排在技术部门的他,却做着对外技术合作及相关杂务等“无聊的工作”。
因为无聊,他的办公室挂满了他的汽车素描。1956年,一汽设计处为开发解放牌卡车换代产品,将几种汽车设计方案连同外形造型效果图送到北京汽车局评审,程正也偷偷地将自己的两幅作品送上去。
这两幅作品给当时一汽厂长郭力留下深刻印象。所以当一汽准备上红旗项目时,正在一汽“下放”的程正被郭力点中,参与红旗轿车的设计。
他的作品最后中选。他的名字和命运从此和红旗紧紧连在一起:第一辆红旗到1995年最后一辆“国产”红旗的图样,均出自他手。
1988年退休的程正无法与汽车割舍,他被返聘到一汽仍笔耕不辍,即使“红旗划上句号”后,仍然要求回厂工作,他不要待遇,只求有个精神寄托。当厂里担心他身体不想让他上班时,他甚至立下生死状,表示生死与一汽无关。
直到2007年年初,他才因身体原因真正在家休息。
程正的父亲程克曾是国民政府天津市市长。他的出身背景让他同工人在一起时总显得格格不入。在刚进厂的头几年,向别人借用东西或请别人帮助时口头常挂着 “谢谢”,这被指责为 “虚伪”。而总把衬衫洗得很白的程克,在他把工作若干个月后的工资,买了一辆苏联产的二手摩托车,骑着它到处写生后,更被看作是资产阶级作风。
至今79岁的程正好多习惯仍未改变。因为两个儿女都在国外,他独居在一汽的工程师楼中,平时听听西洋音乐、拉拉大提琴。他也画画,但因为行动不便,他只能在自己5楼的家中,画一些窗外的景色。
他对现在血统异化的“红旗”并不满意,甚至有些生气。他说,越疼孩子的人,才越为孩子着急。
南方周末:您设计了第一辆红旗,可以说红旗像您亲生儿子一样,能否谈谈当时设计时的一些事情?
程正:我们当初没有基础,但做起事来非常认真,现在想起那种精神状态,真了不起。汽车造形是工程技术和艺术结合的东西,要把工程的东西做得很美,又不能丢了它的功能,功能和工艺结构必须结合起来,没有这个基础因素,无从谈起美。
当时设计红旗时,领导让我考虑外国人不用、中国人用的东西,我就想到中国建筑独有的图案形状:中国建筑的窗户很多用扇面形、桃子、方形的,我觉得扇面和汽车的进风口很像,郭力厂长说好,就用这个方案。所以第一辆车出来,我们的格栅把扇面形状生硬地摆在汽车头上了。这其实很幼稚,但我们设计思路是对的。后来改了很多次才变成定型的样子。
南方周末:红旗被砍掉几年后,一汽开始和奥迪合作,您如何评价和德国人的合作?
程正:合作和合资都是对的。通过一段时间运作,一汽从装车到国产化都有很大提高,从投制生产到自力开发水平提高很快。
但现在的情况是外国人抱着我们跑才显得快,可我们偏说是自己走得很快,好像是自己长了能耐——但那不是自己腿走出来的,是让人抱着跑的。
南方周末:听您的口气好像对合资现状并不满意?
程正:国产化使产量上去了,但你有没有继续开发的接力棒?
我们现在的成绩很伟大,我们把那么老的厂房变成现在的厂房,把那么老的生产线变成现在的生产线,这不是成绩是什么?但我们从小红旗到“世纪星”都是找外国人做的,还有奔腾、红旗HQ3。我不否认这些是好车,我们要学习国际先进的东西,在今天我们不能再做“义和团”了,这样会是疯子,国际化是大趋势。但怎么认识国际化,我们还没搞清楚。
南方周末:您能不能再清楚地阐述一下您认为的国际化?
程正:一汽大众这么大的企业,却没有产品设计部门,这是什么问题,就是没有后裔。没有儿子,老太爷再胖也没用,老太爷死了就后继无人。
合资要培养自己的能力:形成自己的设计能力,形成自己的生产能力,用自力来自主,没有自力无所谓自主,这是我的理论。
南方周末:但这种现状正在改变,从今年开始,很多合资企业开始搞自主研发,上海大众也建立了自己的研究所。
程正:但一汽没有,即使有,你在合资的研究所里,你是否可以培养自力的能力还是问题。这是个思维问题。
南方周末:您指什么?
程正:不能说花钱买就是自主了。我们可以请外国老师,跟着外国老师走,前提是我们得自己动脚走。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所有的设计都委托外国,这样再过多少年后,我们的设计还是赶不上人家。
奔腾车很好,我不否认,但是意大利人设计,底盘呢是日本人的底盘,可以说是先进加先进,但这不是我们的能力,是别人的能力在我们这里的体现,我喜欢这个车,但做法不一定对。
拿一汽来说,我们的产品哪个叫自主?把我们的产品真掀开来看看,是自主还是打引号的自主?
南方周末:我们可以先拿来再消化,这需要一个过程吧?
程正:什么是拿来主义?你从先生学到的不叫拿来,叫能力的掌握,先生教学生,不是把饭端到学生面前说你吃吧,自主要有主动性。
我们怎么学外国的技术?我不反对把外国老师请来,学生跪着学都没关系,但要学会怎么画。现在是老师画完了,学生把钱一交,就说作品是自己的了,这个不叫拿来。
所以对邓小平的拿来主义一定要有合理的解释,否则就被歪曲了。
世界上再先进的国家也没义务把中国抱到先进的行列当中去。
我承认现在和外国差距很大,这是事实,差距怎么消灭要靠自己的实践。
南方周末:您是不是最担心现在所谓的自主,只会花大量的傻钱?
程正:有了所有权就叫自主吗?这其实是不对的,像地主的地,他有自己所有权,但他没有力量去耕种,你不能说是地主自己的自主,他对土地只能占有。知识和能力更不能直接占有,北京有个陆风教授说能力是买不来的,当前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能力怎么获得。
人才培养需要很长时间,但人才不是个人的事情。要体现国家的实力,不是随便买个设备(就能体现的),你支配和制造设备再生的能力,才是国家真正的实力,强国像日本、美国、韩国、意大利,它们哪个是依靠外国发展起来的?
合资只是垫脚石,但我们现在不是把它当成垫脚石,而是直接拿来当底座了,这是我最忧心的事情。
有人说,是不是没请你设计,你就反对(买外国的车型)?其实这对于是我是很小的、连一芝麻粒都不到的事情。我担心多少年之后,我们无可用之兵、无可用之饷,到那个时候我们什么都是先进的,但我们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到时外国人想掐我们脖子太容易了。
南方周末:这些想法向有关部门反映过吗?
程正:没有,只有在梦里和自己说。
还有,我们马上就建国60周年了,到时我们用什么车做检阅车?以前国庆大典都是用我们自己设计的红旗车,难道60周年我们用“抱来的孩子”(做检阅车)?它不是自己亲生的。我给现在的厂领导写过信(说这件事),但石沉大海。
现在争论的事情不是个人意气,也不是吵架,就是为了我们自己将来发展得更好。这是惟一的目的。
越疼孩子的人,才越为孩子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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