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徐 钟 发自长春
黄兆銮并不喜欢见记者。83岁的黄兆銮是如今在世的、最资深的一汽老厂长之一。他回绝记者采访的理由是因他在任期间接触轿车不多。
但他对一汽发展脉络的记忆并不比其他人少。当一汽厂房还在打土桩的1953年,黄兆銮作为二汽的实习生被派驻长春学习,“当时没什么可学,就学盖房子——反正以后二汽也要盖”。
一门心思要“取经”回二汽的黄兆銮,1955年被中国派往苏联的斯大林汽车厂学习——一汽人更愿意学习技术,作为“外人”,没人愿学的“管理工作”就落到他的头上,他成了“丢掉了技术的技术干部”。
1957年二汽下马时,黄兆銮被一汽“扣下”,这位不会说广东话的广东人,曾为无法回到南方生活失落过。此后的50年,黄兆銮把自己交给了天寒地冻的北国长春一汽。
在天津读北洋大学的黄兆銮曾想当一名飞行员,因视力散光,他才与汽车打上交道。直到现在,他这个汽车厂长还不怎么会开车:“工作的时候,厂里规定,禁止处级以上的领导开车,怕出事故;退休后,年纪太大又不能开车了。”不过他对汽车品鉴有自己的方式:“听跑起来的声音,看车身的接头对缝,一看就能知道车大致怎么样。”
现在,离休后的黄兆銮每天上午都会坐在“一汽咨询委员会”的办公室里,他的身份是“顾问”,他说“顾问就是回顾总结历史,问心是否有愧”。
平时他还拉拉胡琴。因为京戏,黄兆銮和曾在一汽工作过的江泽民结缘——从到苏联实习开始,“他和我一个唱戏一个拉胡琴,度过了难忘的青春岁月”。
1962年江泽民离开一汽的时候,当时开欢送会不像现在喝酒吃饭,他们几个“票友”跑到张琦(一汽工艺处处长)家里唱京剧,张琦正好刚买了一台录音机,张琦开玩笑说:“下面请江泽民老板唱《捉放曹》,请黄兆銮老板拉胡琴。”这段录音在“文革”时被查抄出来,“造反派说我们要当‘老板’,搞资本主义复辟”。张琦被斗,最后自杀。
“那是一段荒诞岁月。”黄兆銮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黄兆銮在一汽主政的那段时间,正好赶上1980年代初、红旗“下马”的动荡岁月,他是一汽走上合资道路的见证者之一。
和德国人、日本人都打过交道的黄兆銮说,德国人保守认真,每次“车子要动一动”都要经过德国总部许可,因此每次汽车调价、国产化采购都要和德国人争吵,“开董事会就是吵架”。而日本人则做什么事都要当年见效益,“德国人和日本人一样,对中国技术封锁得都很厉害”。
“但我们要向它们学习管理、销售和人才培养等先进的东西。一汽在这方面受益很多。”黄兆銮说。
2007年11月初,黄兆銮老人站在一汽咨询委员会10楼的办公室窗口,指着外面现代化的厂房说,拍照就以它为背景吧——“50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地。”
南方周末:您是怎样和汽车结缘的?
黄兆銮:1953年第一个五年计划时,中国雄心勃勃,想搞7汽8拖(7个汽车厂、8个拖拉机厂,后来就剩下一汽和洛阳拖拉机厂),当时武汉二汽筹备组二十几个人无事可干,因为一汽已经上马,就让我们来这里学习。到长春时,这里还是工地,我们就学盖房子。
二汽说怎么能盖房子呢。几个月后,就把我调到车间管工具,当时我在拿二汽的工资。
后来二汽派我去苏联斯大林汽车厂学习,二汽让我学机床设计,但一汽很多干部不愿学管理,当时有个工具管理环节,他们都不愿学,一汽领导就让我去学。
1956年回国后,分到工具部门工作,我国首辆轿车“东风”车头上的那条龙就是我们工具科的师傅用了三天刻出来的。后来二汽下马,我被留下来。
南方周末:能谈谈红旗方面的事吗?
黄兆銮:最早的红旗是朱总司令给的法国样车,我们自己搞的车身,发动机用了别人的。最老的车型四四方方的,车出得也不多,销量也不多,警卫局“不讲理”,给很低的价钱,我们原来有个书记说,我们做一辆车赔两辆。
一年才生产几辆红旗,给政治局常委们坐,红旗车很坚固,用包头钢厂生产坦克的钢板做车身,防弹,子弹打过基本是划过去,不会打出窟窿,玻璃也很厚,整个车像个坦克一样。
当时做这个车是不惜成本的,我去苏联参观汽车厂,它做吉斯小轿车,给官员做的,也是赔钱的,靠卡车养它,我们也是。在美国等资本主义国家,它们是用轿车养轿车,像福特、通用,都是高利润,自己可以养自己。
当时我们也就认了,中央首长也没多少人,用卡车养红旗,作为政治任务吧。
南方周末:您坐过现在的红旗,感觉怎样?
黄兆銮:现在新红旗还是不错的,但市场卖得不算太好,一般老百姓呢不愿买,他们买国外车。只有一些省市机关的人买。
我们一个副厂长到天津坐了一下皇冠,不太习惯,它是日本人设计的,太矮,坐进去要低头,座位很软,不舒服。
现在红旗HQ3后面可坐三人,中间有个扶手,扶手拉起来,中间还可以再坐一个人,但坐中间的人不舒服,后面没靠背。
红旗HQ3用了丰田的发动机,是我们自己弄的,奔腾我们用了马自达的底盘,我们自己搞的车身,外界传说一汽是假开发假自主品牌,不是这个意思,用了别人一部分东西,产权还是我们的。
新红旗HQ3虽然用了丰田发动机,但因排量大,所以不省油。HQ3排量4.3升,我们现在坐2.0、3.0的车就不错了,已经舒服了。
南方周末:您能不能谈谈老红旗下马后,到合资这段时期的事情?
黄兆銮:1980年代中期,上海先上轿车项目后,中国开始辟谣,说轿车不是贵族用车了,是交通工具,当时从外国大量进口轿车,我们也是从那时开始和德国大众谈判合资项目。
最初我们想和美国克莱斯勒合作,当时我们搞轻型卡车,克莱斯勒有个生产线,既能生产轿车也能生产轻卡,当时他们想卖(这条线),我们决定买它,目的要引进它生产的轿车。
生产线买来后,我们把它装在(一汽的)第二轿车厂,生产轻型车。但我们想上轿车时,和克莱斯勒谈判,他们牛得很,要价很高。我们有个陆副厂长去谈判,总是谈不拢。国内很着急,当时国内轿车项目可以上了,各厂家都在抢时机,只有这个项目在那里拖着扯皮。
这时德国的汉博士——大众的董事长,比较有远见,他和上海合作,但产量也不是很高,东北这个地方从大连进口也比较方便,于是他主动找一汽想合作。一汽只是想叫美国人让步,于是就放风说,你们不干我们就和德国人干了,结果美国人不让步,一气之下,我们和德国人干了。
南方周末:一汽和德国人合作,后来又和日本人合作,二者有什么不同?
黄兆銮:大众和日本人一样,对中国技术封锁很厉害,车子想动一动,要经过德国总部才行。过去(合资车想)根据中国实际情况改进一下,可麻烦了,一个项目报给德方,它得又报给总部,当时德国人很拖拉,很长时间批不下来,耽误很多生产时间。
虽然大众在长春也有设计部门,但还是要听总部指挥,自己本部技术中心也指挥不了,所以他们比较保守,(做事)很慎重,很死板,现在也这样,只是稍好一点。(合资公司)一年一次的董事会,有时在狼堡开,有时在长春开,开董事会就是吵架。为车型吵,为价格吵。中方想降价,德方就是不干。还有外来件,他们要价很高,靠卖零件赚我们的大钱,它不靠合资企业赚钱。
南方周末:和广州标致差不多吧?为什么一汽会挺过来?
黄兆銮:一汽挺过来了。广州当时基础差,不管怎样,我们干过红旗,大体知道轿车怎样做出来的。不像标致,当时标致更不讲理,车型老,零件全垄断了。
红旗停产后我们还干过奥迪100,用它的发动机。后来做捷达。原来老的捷达生产线现在拉到成都生产,改成新捷达了。捷达出租车还是比较受欢迎的,比较可靠、皮实。
南方周末:您是自主品牌轿车的老厂长,如何评价现在的自主品牌轿车?
黄兆銮:现在我们在报纸上看到什么(自主品牌产销量)第一第二的宣传,吹吹牛行,真正自主品牌车过硬的不多。我们干汽车的不是看你的宣传,我们看车,听跑起来的声音,看车身的接头对缝,一看就能知道车大致怎么样。
当前自主的概念很多,关键是自己是否拥有知识产权。竺延风也说,现在不是钱的问题、不是产品的问题,关键是人的问题。
我们现在一汽每年给技术中心投钱不少,上百万辆的车有时利润用不了都给了他们,但光给钱没有用,现在一汽的设备也不错,但没有人也不行,而且培养人不是一年半年的事。
现在能设计出来,能不能生产出来?这又需要技术力量,现在技术工人难找,有人说买个博士容易,买个技术工人难,电子技术、数控技术,这样的人也要培养一批。能动手的技术工人太少了。
做出来还要卖出去,还要赚钱,销售又有一套方法,靠老办法拉关系已行不通了。在国外有专门的销售理论,一汽丰田在北京向丰田学了不少的东西。
外国汽车厂商进来抓两头:一面抓产品,一面抓销售。中国有的是劳动力,都能把车造出来。我们要把两头的东西学来。
我们不能老拿汽车销量全球第一第二来说事,中国这么大,(拿它说事)没有意义。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看中国的实力,我看没有几十年、上百年的发展,中国汽车业还无法在世界上称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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