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韩彦 北京报道

　　卖车

　　北京的天说变就变，前两天电台里还提醒说今年是暖冬，人的情绪容易烦躁，要适当缓解压力自我调节，可上周只是下了一层薄薄的小雪，这几天就已是寒风刺骨。

　　早上8点半，蔡焕像往常一样走进了亚运村汽车交易市场熟悉的大门，今天是他在这里工作整整一年的日子——这让他无论如何要心生一些感慨。

　　亚市的大门在冬天看起来比平时显得更加陈旧，而门口总是聚集的闲散人员也似乎被冷空气驱散了。或许身上的冷不如心里的冷更令人生畏，快要走进二道门的蔡焕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他跟一直在门口摆摊卖电动玩具车的那个伙计打了个招呼，心想：没准他这车一天比我卖得还多。一阵寒风吹来，他急忙把脖子往羽绒服领子里缩了缩，快步向自己的门店走去。

　　屋里并没比外面暖和多少，因为生意不好，老板现在不让一大早就打开空调的暖风了。做完上班后必要的一系列工作后，蔡焕找了把椅子坐下来，一边等着今天的第一个光顾者，一边回想起自己的这一年。

　　2003年底老板胡宣好不容易拿到了这家汽车厂的经销商资格，在四环边上和亦庄开发区已经有了另外两个品牌4S店的胡宣，毫不犹豫地投了800多万元，在亚北地区盖起了一座相当体面的4S店，同时在亚市里开了一个门店以招揽生意。蔡焕也是在这个时候托朋友介绍来到胡宣这儿当销售经理的。他之所以从原来单位辞职过来，原因再简单不过了，那个时候，你别管跟谁打听：“现在干什么最赚钱？”人家的回答一准儿是“卖汽车”。

　　情况的确如此，天上飞来的非典使汽车业因祸得福，中国人在各种因素的堆积下形成的购买欲望，在隔离和保命的当务之急下，突然间以谁也想不到的力量释放出来。“要是你什么都不会卖那就来卖汽车。”亚市总经理苏晖前两天谈起2003年就这么评价。

　　蔡焕总是忘不掉去年开业时那热火朝天的场面，那个时候啊，根本没功夫闲坐着，虽然终究还是看的多买的少，但一个月下来，就算是那些普通的销售代表也能挣三四千元，而像他这样当一店之销售经理的，每月挣七八千块钱轻轻松松。

　　那时候卖车做贷款手续简便，即使买不起的人也很容易在极小首付的诱惑下被劝说得一时冲动，现在呢？10个单子里最多只能做成两个，首付又那么高，根本没有吸引力。很多销售代表因为无法忍受一个月一两千元的工资而离开了，自己这每月4000元的收入似乎也是朝不保夕。因为这一年车的销量虽然比去年没减少，但利润却几乎变成了负的。

　　电话铃响了，是昨天来看过车的那位先生：“我昨天问了××4S店，人家说能在你这个基础上再便宜800元，或是送我价值1600元的全车贴膜。你要是不能便宜我就到那边买了。”蔡焕苦笑。然后说：“他们怎么能给这么低的价儿我不知道，但我们现在已经是按进价给您了。我再替您跟老板问问吧，您知道，在我们这儿买质量和服务都是有保障的……”电话断了。

　　蔡焕有一点恍若隔世的感觉，在去年这个时候，甚至今年3月份以前，那些打电话来的人还在问某个新车型要等多长时间才能提车，以及马上提车需不需要加价。4月爱丽舍全线降价的时候，加价售车就很少有人提起了；5月上海通用开始降价，接着报纸上开始反思“黑5月”的原因；6月北京车展创造了前所未有的40万人次票房之后，6月中旬大众品牌的全线降价便完完全全地拉开了今年车市的黑色大幕。此后亚市上听到最多的词便是“降价”和“持币待购”。

　　曾经在IT公司和房地产行业做过销售的蔡焕在车展刚过时就很敏锐地嗅到了不祥的气息。他说不清楚原因，只是感觉这与20世纪末网络泡沫破灭前的味道如此的相似——大量的人和钱从四面八方以疯狂的热情投入到这一行业中来，而纳斯达克的股价却开始步步跌停。

　　在上周的一张报纸上，蔡焕看到某家国际知名的机构预测明年中国轿车将过剩23％，销量增长只会有3％-5％。在目前的利润率下，今年有超过10％的增长日子还这么艰难，几十万辆的库存车都压在经销商手上，到了明年这个行业还怎么干？苏晖总说车市要崩盘了，看来不是危言耸听。

　　正思想间，胡宣推门进来了，他的脸色已经很久没有好过了，今天也是一样，但蔡焕在他的眉宇间看出，今天老板的心情与往日有所不同。“我已经跟吴总他们谈得差不多了，今天晚上应该就能最后签合同，把北边那家4S店转让给他了。”很显然，这是一单赔钱的买卖，但胡宣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解脱的轻松。“亚市快搬了，咱们跟不跟过去还不一定，我打算明年调你到南四环去管售后，你觉得呢？”

　　这件事来得有点突然，但也在蔡焕意料之中，他私下里早就认为该采取这种丢卒保车的做法。南四环和亦庄的另两个品牌的4S店建得早，虽然销车没钱赚，维修的生意还不错。如果服务能更好一点儿，或许可以帮他们熬过最艰难的这两年。

　　几个月来，他已经看到亚市里的不少进口车经销商默默退场，因为年底进口车配额取消后，以前靠倒配额就能百万千万赚钱的日子永远不再来。很多人今年已经有一些配额砸在手里赔了不少钱，明年天津保税区要求到车完税，不能再卖一辆交一辆的税。眼看销售不会有什么起色，车价又没个谱，车还在海上漂着这边的售价可能就成万成万地下跌了，哪里还敢玩下去？

　　蔡焕掏出烟递了一根给胡宣，随后自己也叼起一根，当烟雾冉冉升起的时候，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去年来的时候胡宣信心满载的样子，当时他们都相信自己坐到了金矿边上。而此时，胡宣正在向他讲述刚刚发生的两起富康店改卖福特和菲亚特店改卖通用的圈内新闻。

　　蔡焕忽然想明白一个道理：如果说那些进口车经销商是被政策清出了场，那卖国产车的经销商迟早会死于自相残杀。因为他联想起在《探索》节目里看到过的蝌蚪的故事：当一个池塘里出生的蝌蚪太多的时候，每个蝌蚪就都会释放出一些毒素，毒素积攒到一定的浓度，那些弱小的蝌蚪会相继死去，直至毒素浓度降低到让池塘里的蝌蚪保持在一个合理的数目。

　　看来，在汽车这个池塘里，今年无论是厂商还是经销商都太过度地繁育了，所以大家只能用降价的方法来毒死同类。那什么时候数量能合适呢？可悲的是，现在还有蝌蚪在往这个池塘里跳，而一些厂家仍然在毫无节制地批准经销权，正如一些地方政府还在上汽车项目，他们一点也不知道计划生育。

　　一年的不景气显然没有多大的杀伤力，而人们不得不正视的一个现实是，没有大批的死亡也就永无重振的希望。现在死神已经降临在经销商这个池塘里，迟早也会降到厂家那个池塘中去。

　　蔡焕希望胡宣能是那些早一步出生和身体最强体壮的蝌蚪，在被毒死之前变成青蛙跳到更高的境界上去。但他自己在汽车业里发财的梦想看来又要划上一个休止符了。他当然愿意去做售后，至少可以保住现在的收入，但他不想告诉胡宣的是，自己两个月前已经开始四处投简历寻找新的工作了。

　　买车

　　在城市的另一端，同样寒冷的清晨里，赵续那辆银蓝色的爱丽舍正驶出小区的大门，保安看了一眼车窗前崭新的停车证，很认真地敬了个礼，这多少让她的心里好受了一点，那张淡黄色塑封的纸刚刚花去她1600元钱。

　　一辆还没上牌子的标致307迎面开进来，媒体上总说车市冷，但赵续的感受正相反，小区里那些五花八门的新车层出不穷，入住一年间车子已经多得放不下了，这使物业有了充足的理由取消停车场免费的午餐。

　　而令她心痛的还远不止于此，今年3月份倾工作8年之积蓄买车的时候，朋友们议论起这款0-100公里加速时间不足10秒的16V豪华版爱丽舍还带着羡慕的眼光，可现在这车已从当时的13.98万元降到了9.9万元。隔三差五，就有同事来向她“报丧”：“知道吗？你那车又降价了。”

　　要不是从三环边上搬到了五环外的新居，上班要倒三次车外加走两公里路，赵续是不会在今年3月就买车的。她宁可把买车当成一个要在不远的将来去实现的梦想，在那些无事可做的周末里和男朋友打的去亚运村车市悠闲地逛逛，打听行情，一次次把目标抬高，再一次次否定先前的判断。享受这样的过程简直就像嚼口香糖一样充满乐趣，但不幸的是，她现在一急之下把口香糖吞到了肚子里。

　　车子在减轻了双脚负担的同时，看起来正在毁掉她生活中更重要的一些快乐。

　　原以为自己买了车，男朋友买了房子，谈了5年的恋爱现在可以走向婚姻的殿堂了，但拥有爱丽舍这8个月来的感受使她甚至对婚姻和爱情也产生了飘缈的幻觉。曾经那么梦想拥有的东西，今天给自己带来的又是什么呢？或许那些我们一直向往和追求着的东西，都只不过是自己精心设计的海市蜃楼吧，而直到拥有后才能知道个中真实的内涵。

　　她还记得大学刚刚毕业的90年代中期，马路上的车型还很少，那时能够买一辆富康或是捷达王意味的是什么啊！

　　如今能买一辆车又算什么呢？比自己小六七岁、刚刚工作一年的那些人也已经在家人的支援下开上了伊兰特或是凯越。短短一年，究竟是谁砸碎了中国人的这些梦呢？她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亚运村市场的某位经理曾对媒体说的：“厂家疯了，贪得无厌。”

　　离红灯还很远，前方的车子已经排成了长龙，赵续自嘲地一笑，不再胡思乱想下去，她把收音机的音量放大了些，这是她上班路上惟一能排遣堵车烦恼的办法。年底了，单位有很多的事要忙，而除了做计划写总结，赵续还有一堆烦心的私事。

　　上个月在地下车库里把后备箱撞了一个坑还没去定损，听说自己买保险的那家公司出了什么损失在500元以下免赔的霸王条款，如果是真的，难道要为此再撞一回弄得严重些不成？

　　周日下午她到北京市交管局的网上查了一下，吓了一大跳，自己竟然有三个被摄下来的违章记录，每个都是3分200元，走紧急停车线、前方遇堵车违章进入路口，还有违章停车，都是10月以后的记录，发生的地点以前都不摄像啊，自己还私下庆幸因为眼神好很少被交警当场抓获呢，原来交管部门悄悄加强了电子监控和处罚的力度。加上上次红灯的时候接老板的电话被交警当场刷掉3分200元，已经是9分800元了，还有5个月，剩下的三分怎么坚持下来？

　　“咱把车卖了吧。”她当时对男朋友这样说的时候的确是气话，但是到了晚上他们真的想卖车了。因为俩人把车停在便道上去超市买东西的二十分钟，窗户上又被贴了一张罚款条。要这车有什么用啊，停车场要过马路走半站地，油钱这么贵，算下来比打车划算不到哪儿去——还不算罚款。

　　与此同时，赵续天天都在祈祷千万别撞了那些在二环路上跑步或是遛狗的行人，因为自从五一以后，不管谁不对，撞人的机动车都要负全责，已经有了经典判例，万一哪天不留神导致了十几万元甚至几十万元的赔款，可真还不如把车早点卖了呢。她甚至到二手车交易网上咨询了一下，要不是人家说这车现在只值六七万块钱，还真有心卖了它。

　　几次起停之后，油表的灯亮了，车又该加油了。在加油站里掏了170块钱的赵续最近老疑心自己的车是不是越来越费油了？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感觉，前天中午在公司食堂吃饭的时候，徐总还跟大家抱怨他的本田雅阁：“我那车简直是油老虎，百公里高速8个油，城里12个油。”大家一听，这算什么啊，日本车已经是最省油的了，小韩那1.6的高尔夫还11个油呢。

　　人们对油耗高低这么敏感，无疑是因为今年一年汽油价钱涨了三次，听说以后还要每升油再加征至少一块钱的燃油税。赵续很纳闷，国际原油价格最近好像在降低，但国内似乎只升不降。

　　到达单位后面的胡同时，赵续还差三分钟就迟到了。这里现在也都被划上了收费停车位，一天下来通常要花十几元钱。因为来晚了几分钟，她现在不得不停到几百米外，在这种天气里跑几百米到单位，手和脸已经冻得发疼。

　　到了办公室的赵续打开电脑，某个博客网站上的一段话吸住了她的视线：“或许中国人这种以拥有可以私人使用的汽车作为成功标准的心态，原本就是审批制保护下的竞争不足导致的畸形特色，但它毕竟曾寄托了万千国人真实而美好的情感。而一年之内当几乎所有的车型都毫无信用地一次次降价后，‘汽车’这两个字也在中国人心中无数次地贬值。它再也不是梦想，人们不会再有冲向梦中情人，把它抱回家去疼爱的冲动，在反复掂量、持币待购时，他们眼中的这个东西只不过是一个代步的工具而已。”

　　她知道以后自己可以更便宜地享受汽车文明了，但她却不快乐，甚至对以前多花一倍价钱买捷达的那些人艳羡不已，因为他们买车或是享受到单位配车待遇时所感受到的荣耀与满足感，以及几年之内的保值，现在都一去不复返了，就算是买奥迪、宝马也无法再找回那种感受。

　　赵续拿起电话，打给大学同学夏薇，一是向她借驾照消掉罚分；二是要告诉她，千万不要买车，因为那真的不是梦想，而只是现实世界中为一利而添百害的事。?应被采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使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