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87岁的老人,向《汽车商业评论》讲述他的汽车设计生涯和家庭悲剧,鲜为人知的历史令人扼腕
口述:吕彦斌(一汽设计科第一任科长) 整理:《汽车商业评论》记者 葛帮宁
我今年87岁,体力和脑筋都不太灵光了,退下来20多年了。我只能讲讲当时我都干过啥,怎么干的,结果如何等等,再多的我也说不了。
我是天津人,父亲去世很早,接着我就去了伯父家,在北京上中学。快毕业时正赶上“七七事变”,我想上清华大学,但是当时较有名气的大学都搬走了,我不知道该上什么好,一些小的专科学校我又看不上。这样等了一两年吧,在昆明西南联大的哥哥说:“你过来吧。”然后,我就去了昆明。
说实话,我是冲着梁思诚去的。我喜欢建筑,在北京上了一年多的建筑学校,觉得水平不行,即使学出来将来也不怎么样,有人说梁去了西南联大,到了后才知道他和林徽因到四川李庄调研去了。那时西南联大还没建筑系,连土木工程系都没有,我就选择了机械系。
那时候上学真不容易。不知你们听说过代金没有,像我们从沦陷区出去的人都有这种代金。买书什么的用计算尺,毕业时贴个条就卖,卖也只能卖一点点钱。那时根本就没书,也没有纸,80%的学生都有兼职。我在一所女子师范学院当老师,同时也为学生服务处工作。
我干了很多事,帮人家画广告还被骗了。当时云南昆明正义路那边有个新天广告社,我去应聘,讲好条件后,他们叫我画3张画,一个月交,交时付钱。结果送画去时,这家广告社已经没了,找隔壁商店一问,才知道他们早就搬了家,而画画的纸张和涂料都还是我自己垫钱买的呢。
1946年我回到北京。为什么回来?因为我是工学院的,属于清华大学。当年清华大学开设建筑系,我在机械系还没毕业。我就去找系主任商量,我问,能不能让我多选学一些建筑系的课程?系主任同意了。
这一学又是两年,期间我尽量选梁思诚的课,像中国建筑史、外国建筑史、欧美建筑史等,还有就是建筑设计原理和建筑初级设计,基本上是建筑系的基础课。后来有人说我在清华大学念了两个系两个专业,实际上不是,我只选修了建筑系的部分课程,所以只能算是一个半系。
1948年9月,我从清华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天津汽车制配厂(现在的天津拖拉机厂,以下简称天津汽配厂)。在当时的情况下,汽配厂就算一个很不错的单位。在苏联援建的156个项目当中,汽车和拖拉机都是大项目。这个厂专门做汽车配件,去的时候它还由国民党管制。
天津牌轿车
我在天津汽配厂干了4年多。我记得天津解放时大家都很高兴,领导就想将来能够上升为一个汽车制造厂。1951年我们做出了一台四缸汽油发动机,然后我们就想做轿车。当时的厂长对我说:“小吕,你来设计一辆轿车,发动机就用我们自己的。”现在来看,厂长也是外行,不懂技术,但有一点他很清楚,那就是将来做汽车肯定要比做配件好。
我当时想,这不是难为我吗?以前学校只有火车系,没有汽车系,我不懂啊。但既然厂长这么说了,我也只有硬着头皮上,毕竟我在建筑系学过建筑,还算有些底子。
我就从修理厂找来一个旧轿车底盘,画了一张轿车整车外形图。交图时,我想,只有外形图还是做不出整车来啊。于是,我又做了个1∶8的木头模型。
需要说明一下,清华大学有个特点,它不但要求学理论,还要会动手,我在学校上的钳工,动手能力还行,平常在家里也愿意做些飞机模型什么的,这些积累起来的经验正好用在了轿车模型上。
这个木头模型采用的是英制,后来的模型都是1∶5,属苏联制。做出来后,我请技术老师傅做实体。厂长开始催我了,他说:“咱们越早越好,早弄出样车,就可以往市政府报,为我们改造成汽车制造厂争取时间。”
我们用了一个多月做出了样车,然后往市里报捷。那时天津市市长是吴德,他是第一个试车的领导。天津市市区虽然小,马路还挺光滑。吴德坐在车上,司机带着他围市区绕了两圈。车还没牌子,也没人知道是什么车,市领导当场表扬了我们。
这辆轿车虽然能开能用,但用久了毛病就出来了。天津汽配厂最终也未能改成汽车厂,而是改成了拖拉机厂。
一直到1998年,天津拖拉机厂一位我认识的领导给我来了封信,上面写道:“你给我写写当初做这辆轿车的情况。”原来,天津市工业局要写天津工业史,局长认为我国第一辆轿车是天津做的,要我写这个过程。
你想想,都几十年过去了,很多情节我都快忘记了。但也有些事情我记得比较清楚,当初做车后尾灯时,需要做成长而透明的,而且一般用红黄两种颜色,但那时塑料不多。大家就一起想办法,后来就把天津出的大瓶鸵鸟牌墨水瓶切成两半,放在后面作尾灯。
还有一点,这个车用的是老车底盘,比较高,上车后容易碰脑袋。怎么办?我们一方面用上了车架,另一方面做成两级台阶,这样使轿车离地不会太高,同时也避免碰头。实际上,我在画设计图时,就考虑过这些因素。在做的过程中,也是边摸索边做边改。
1951年我们在天津做出轿车样车时,北京汽车筹备组已成立,它是在为建一汽做准备。汽车筹备组临时借调我去设计一款中国式吉普车,负责车架的刘金传让我仿照苏联高尔基汽车厂生产的嘎斯67B——用它的底盘发动机,重新设计车身。因为有在天津做轿车的经验,我就先画了张三维图,然后根据图型做了三个形式各样的木头模型。
没想到的是,当我把模型交给时任筹备组组长的胡亮时,他告诉我这个项目不做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在汽车筹备组一共待了5个月。
中国人了不起
1953年7月10日,我被调到652厂(当时还不叫一汽),就这样到了长春。那时652厂还是一片荒地,全厂都在为7月15日的奠基典礼做准备。
7月12日,中共中央来信,把毛主席为典礼的题词寄来了。毛泽东则题词是“第一汽车制造厂奠基纪念”,共有14个字。
当天晚上,副厂长孟少农把我叫到一边说:“老吕,我们要把毛主席的题词刻在奠基基石上,你来配合刻石匠做吧。”基石虽然早就准备好了,但还得根据题词计算基石的面积、字放多大、每个字的距离是多少。由于时间紧,再加上害怕返工,我们只好连夜赶时间。
7月15日那天,一汽挑选出6位新中国新培养出来的大学毕业生将基石放到基座上,他们都是共产党员,李岚清是其中之一。
在接奠基基石任务的同时,孟厂长还派给我另一个任务,当时长春市工程局正在建奠基典礼台,围了一个大场子,孟厂长让我设计会场的门脸。年龄大一些的可能还有些印象,在老的电视剧里也会出现这个镜头:中间是老房子,旁边两根大柱子,进门就是大影壁,我设计了一个正面的解放牌汽车车头,请木工一点点雕刻出来,上面好像写的是“奠基纪念大会堂”。
借鉴苏联的经验,一汽建立了各种管理机构。我被分配到设计部。不久,孟厂长从苏联回来,带了一套解放牌汽车生产图,但这个图不完整。孟厂长说:“有些地方还没设计完,但大致结构已经有了,希望大家学习一下这辆车的组织结构。”于是,我们就学这辆车的组织设计,当然也包括其他管理知识,学这些内容是为了配合开工生产。
1954年7月1日一汽厂的木工车间建立,也就是现在的车厢厂。孟厂长找到我说:“老吕,中国要到法国巴黎开第一个五年计划展览会,你画一张图吧。”
“什么内容?”
“涉及汽车的展示有两项,一项是整厂,也就是现在1号门里面那一片。厂房、设备、照明、管路、电缆做成沙盘模型,用彩色灯管照明,大概有半个屋子那么大。另一项是画解放牌汽车结构图,车是草绿色的,里面零部件可以用各种颜色。”孟厂长说。
“车都没有,我怎么画啊?”我问道。
“我给你一套图,要有立体感,要分颜色,零部件画得越多越好。”
我终于搞清楚了,孟厂长的要求是画解剖图,比如发动机的活塞环、传动齿轮、刹车系统、悬挂系统都要包括。“我没画过这种大图,再说这是解剖图,怎么画啊?”我再问道。
孟厂长笑道:“那你自己想办法吧。”
我被吓了一跳。尽管我在梁思诚那里学过透视图,但那是用来画房子的,再说离展会开幕就只剩两个月了。没办法,我就没日没夜地赶工期。就这样,用了不到两个月时间,就将画好的图交到孟厂长手中。由于时间紧急,也没怎么审查,就被发到北京去了。
过了几个月,参展的人回来了。我跑去打听,问他们:“咱们厂的这两项任务完成得如何?”
他们中的一位说的情况让我印象很深,他说,参加展会的基本上都是外国人,中国人很少。来看的人都对那张立体图感兴趣,都来问那些小零部件是怎么画出来的。讲解员说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画的,但说了半天他们也不相信,还认为是苏联援助的。
还好,有个对中国有印象的外国人说:“我相信这是中国人自己画的。”听了这话,大家都鼓起掌来,说“中国人了不起!中国人了不起!”
纪念章和厂标
1955年,一汽的厂房还没盖好,孟厂长又交给我一个新任务。一汽厂不是1956年7月15日开工吗,他说:“你设计一个开工纪念章,到时候给大家一人发一个。”
我设计了几个方案,交给他审查。他挑选了一个,说:“你马上到上海去,找到以前刻袁大头的那位老师傅,让他按照图样把纪念章刻出来,你把模子带回来。”
我就从沈阳上车,换了几趟车,从天津到上海,找到那位老师傅。师傅姓陶,听我说明来意后,他说:“你要我刻人像没事,刻谁的都行,颧骨、牙齿、眼睛这些我都能满足你的需要,你只要拿相片来就行,但要刻汽车我可没这本事。”
在我的一再恳求下,陶师傅答应了。我在旁边配合他工作,告诉他哪些地方高,哪些地方低,哪些地方是直线,哪些地方用曲线。车厢外部的直线好刻,驾驶室和车头的曲线难度较高,刻了两三次才刻好。就这样,我们干了20天。试压满意后,我赶紧坐火车回来,把纪念章交给孟厂长。
1956年2月初,一汽同时任命包括我在内的三个科长:刘经传是底盘科科长;张曰迁是发动机科科长;我是设计处车身科科长。车身科人最多,又分为汽车造型组和附件组。刘后来担任过一汽副厂长,现已退休;张调往东风汽车。设计处改成了汽车研究所。
1956年7月15日一汽开工生产。10月17日厂里开大会感谢苏联专家对一汽的支援。在这个大会上,受国务院和周总理的委托,黄静部长带着锦旗和感谢信来厂慰问专家组,饶斌厂长代表一汽对专家组表示感谢,并送给他们每人一个镀金的纪念章。
后来,一汽又送给职工一人一个镀铬的纪念章。当时我也留了几个纪念章,下乡时不小心给弄丢了,去年在古玩市场花80元买了一个。
1957年,孟厂长让我设计一汽的厂徽和厂标。他在美国福特厂干过多年,对美国汽车结构很清楚。他说福特公司的标1910年就设计出来了,一直沿用到现在。“商标越老越值钱,尤其当你成了名牌后,别人一看到你的商标就会相信你这个车的质量,所以商标很重要。”
他这么一说,我也认为这事非同小可。我问他设计主题思想是什么,他说只要看起来易懂,能够体现国家民族形式就行。
我共设计了六七十个方案,领导也开会讨论研究多次,最后选中一个。他们说,今后一汽制订的工厂标准、生产的车型、重要零部件以及职工宿舍里,都必须刻上厂标。现在还有没有我不太清楚,但那时在解放牌汽车的连杆和螺丝帽上都有。
不过,虽然到处都能看到,但厂标形式并不统一。为此,我还打过好几次报告,要求统一厂标形象,但厂里却不太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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