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3日,万钢以同济大学校长、国家863重大科技专项电动车项目首席科学家的身份,参与了我的“社长对话”。4月27日,就在本报准备发稿时获悉,经全国人大常委会讨论通过,万钢已被正式任命为国家科技部部长。
虽然我们的对话就在万钢走马上任的前夕,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万校长即将走上新岗位,他也没有透露任何信息,但我还依稀记得,他在对话时表示:“首先要从经济视角看科技,其次还要有战略的高度,不能单纯从市场的角度想问题。”他还说,“跨越发展要看准机遇,重点跨越就在这个机遇点上,跨过去就成功了。”从言谈中,我感受到一种超出汽车产业的高度和视角。
当时身兼数职的万钢已是日理万机,但是聊到钟爱的汽车业,特别是汽车产业的科技战略,万校长的兴致一下就来了。我们的谈话进行了两个多小时,不知不觉已到了午饭时间,万校长意犹未尽,说:“您不介意我们一起在办公室吃盒饭吧?这样我们还能再多聊一会儿。”
对汽车有着如此深厚感情的万钢走上了科技部部长的岗位,相信一定对我国汽车产业的科技化发展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 ——题记
经济是科技发展的一个参考轴
李庆文:万校长,感谢您到“社长对话”栏目做客。您一直活跃在汽车科研领域,您认为汽车产业的科技领先应当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径?
万钢:从事科技工作的人往往就科技谈科技,不去谈市场。但我认为科技问题必须同市场、同经济结合在一起谈。真正的汽车新科技,往往只用在那些市场占有率还只有0%~1%的车型上。比如混合动力汽车现在热得烫手,但去年全球产量也不过50万辆。一个企业的成长和一个国家工业结构的变化都需要很长的时间,真正大规模的市场不是短期内可以形成的。这样就需要在作科研规划和投入时有一个判断,我认为可以把经济作为科技发展的一个参考轴。
李庆文:在您看来,科技创新的起点是在“0到1之间”,正是这个阶段蕴育着领先的契机。但现在业界也在争论,有人说是不是要以市场为导向,把满足市场的东西做好,然后再去干“0到1之间”的事情,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万钢:大家都在做的东西我们也做,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是大家都不搞的东西你搞不搞?是“跟风”还是“引领”?这就是问题了。这个时候就需要从企业和市场的角度来判断科技的发展趋势。
李庆文:我很赞同您的视角。我们的科技工作和科技创新,如果不从经济的角度观察、谋划、推进,就难以持续,难以在社会各界引起共鸣,形成一个创新的技术发展潮流。
万钢:任何产品进入市场的标志都是技术基本成熟。但即使技术基本掌握了,能马上产生经济效益的也很少,像高温堆、核电、两弹一星等项目,都不会马上产生经济效益。所以应该从整个经济发展战略的高度来分析汽车业的发展,弄清楚什么是大的趋势,而我们又面临什么样的挑战。
要从战略高度看汽车科研
万钢:我认为要从经济视角看科技,从战略的高度看科技,而不是从纯市场的角度看,视野是不一样的。
推动汽车科技发展当前要研究的东西有很多,像发动机、变速器、轻量化车身等等,但毕竟我们的能量是有限的。现在社会上有人质疑:汽车那么多马上可以赚钱的项目为什么不搞,而去搞一个现在赚不来钱的项目?但是我反过来问一问,在发动机上搞创新,还有多大的省油空间?科学发展的规律中有上升期和平缓期,平缓期搞得再多可能就是获得几个百分点的提升,但搞混合动力,一下就是三十个百分点。我还要问一问,在那些技术成熟领域的知识产权壁垒有多少?还有我们与别人的研究水平和能力差异有多少?
万钢:从这三个角度考虑,我们会很明显地看到,将来一旦我们的汽车出口到高端市场,会碰到很多强劲的对手,他们有很强的实力,还可以利用标准来限制我们。所以,我们今天要考虑的应该是刚起步的技术。现在世界上对我们最具杀伤力的攻击,就是知识产权问题。我们的燃料电池汽车由于完全是自主研发,将来一旦进入国际市场,绝对没人敢说有知识产权问题。
李庆文:在以机械为主要技术标志的传统领域,我们和发达国家的差距很大,这一点是汽车业界公认的。但是如果亦步亦趋地跟发达国家和跨国公司走,就必然存在知识产权、市场、标准壁垒等许多障碍。如果我们从他们也刚起步的领域切入,就可能找到一条路径,和他们一起走。
万钢:对。从战略的角度考虑,对于科技应该对经济作出什么样的贡献这个问题,我们应该考虑长远一点儿。不是说不做短线的东西,那些应该以企业投入为主体来做。但如果大家都搞短线项目,国家的中长期发展怎么办?现在回过头看,如果我们当时不勒紧裤腰带搞两弹一星,我们能有今天在国际上的地位吗?
国家战略要与企业发展结合起来
万钢:如果说经济战略总的方向是对的,就要考虑怎么来做这件事。当时我们确定电动车“三纵三横”的布局,就是综合考虑了国家战略和企业战略,从短期、中期、远期三个角度进行部署。“三横”是指纯电动汽车、混合动力汽车和燃料电池汽车;“三纵”是指电池、电机和控制系统。“三纵三横”包括了关键零部件体系,是从整个工业系统考虑的。如果整个工业结构和零部件供应系统建立起来,就有了一个整体布局。
李庆文:业内对“三纵三横”的结构和布局已经基本形成了共识。现在往往是有了一个正确的长期规划,要把它变成现实非常困难,这个过程恰恰是最关键的。
万钢:这里有一个我们国家特有的科技经济体制问题,就是企业搞科研的能力不强,而科研能力强的大学却与企业结合不紧。所以“三纵三横”在当时的第二个重要意义,就是通过让企业做整车来带动零部件业的发展,零部件业按照整车企业的要求进行供应,把大学、研究所、高科技开发公司和整车企业也联系到一起。
李庆文:国家科技部能够列一个专项是好事,至于传统汽车和新的“863计划”项目怎样去融合,要靠实践去解决。
万钢:今年3月我们对新能源汽车领域进行了调研,有了几个基本的判断:一是节能与新能源汽车已经成为发展趋势。国际上的高油价,中东地区不稳定的形势,我们国家的科学发展观和创新型国家的理念,都在促使我们朝这个方向发展。二是我国已经形成了有利于新能源汽车发展的局面。比如,国家发改委新颁布的关于新能源汽车的准入法规,为燃料电池汽车上路定点、定线、定位,这在五年前是不可想像的。三是我国新能源汽车零部件企业已走上转型道路。过去做新能源汽车零部件的企业全都是高新技术企业,而汽车企业全都是大的传统型企业,两者之间怎样联系?现在突出的一点是,零部件企业已经找到了自己生存的空间。比如有的通过电动自行车获得了出口利润,一旦装备技术和一致性提升了,汽车也就可以用了。这样的例子很多。四是财团投资越来越多,一些银行和大公司纷纷看好新能源汽车。
李庆文:不论是零部件高新企业的发展,还是财团的金融支持,核心问题都是战略问题,他们看到的是新能源汽车的未来。
“平台战略”优势
让我们能够“四两拨千斤”
李庆文:我提过一个观点,现在中国汽车产业的发展战略可以这样概括:未来或者说长远的战略应该把注意力放到新能源汽车上,而中期战略则集中在节能车上。
万钢:我们的项目就称为“节能与新能源汽车”。“十五”期间主要是两个方向,一个是清洁汽车行动计划,主要是替代燃料,一个是电动车,是新动力方向。“十一五”把这两个方向合并起来了,实际上是一个观点的转折,把近期、长期规划合并起来,形成了“平台战略”的概念。所谓“平台”就是指我们这个项目是一个公众项目,所有的整车厂都能共享它的成果。
五年前定“三纵三横”的时候还没有“平台”的概念,“平台”是在过去五年做出来的。我们要求一个平台必须能供应两款以上的整车,这样就集中了资源,把它用在最核心的集成机制上。平台通过提供产品获取回报,使平台自身形成积累,然后才有力量去开发新产品。
李庆文:经过五年,我们在实践中自然形成了两个或三个比较成型的平台。比如同济的轿车平台,清华的客车平台,以奇瑞为代表的企业内部平台等等。我们汽车行业对自主创新、自主开发讲得最多的是实践机会少,积累时间短,恰恰在电动车这里我们实践的机会多了,自我积累也多了。
万钢:能力是在工作中干出来的,不是议论中规划出来的。就像名记者不是看别人文章看出来的,是自己写出来的,而且一定是经过坎坷的。
李庆文:五年前电动汽车项目刚出现的时候,我们不敢想像,五年后能形成几个相对稳定的平台。这些平台能得到国家支持,形成公司实体,进行良性循环和开发。
万钢:最大的考验是在2006年。这一年没用国家的钱,不但科研项目没有停下来,相反越做越大,越来越兴旺。零部件企业找到了自己的运营模式和市场方向。科研项目有没有和经济相结合,衡量标准不是看现在产生了多大利润,而是看能不能没有国家支持也能运转。
李庆文:新能源汽车的零部件企业属于高新企业,所以说,新能源汽车企业孵化了一批高新技术企业,而且他们的信心越来越强,对其他行业也产生了一种推动作用。
万钢:美国通用说再也不搞纯电动汽车了,我认为是他们搞不好。跨国公司不搞,我们的产品不就可以出口了吗?
李庆文:也有一种疑问,说连美国都不干纯电动汽车了,我们还能坚持住吗?还有前途吗?
万钢:我跟美国人讨论我们的“平台战略”,他们不理解我们为什么要搞一个燃料电池平台,同时让几家公司来参与。我说这是我们国家的意志,而他们是各干各的。现在算起来,“十五”计划中我们投到燃料电池的研发费比通用一年的投入还要少,但我们创造的效益并不逊色,这就叫“四两拨千斤”。
李庆文:利用好政府资源和市场资源相结合的优势,我们形成的协同能力就比很多西方国家强。我们有这样的优势,整合起来以后,汽车行业、科技界和金融界能够形成一种协同力。另外,中国科学家、企业工程技术人员的能力,还有科技投入的成本优势是他们不能比的。我们的比较优势不仅是简单劳动,在智力劳动上也是明显的。
发展汽车科技
国家政策支持非常重要
万钢:在发展汽车科技上,国家支持政策非常重要。世界各国在推广节能与新能源汽车方面都有支持政策,这不违反WTO原则。支持政策主要体现在三个环节:一是研发环节。各国都是国家专项资金支持研发,我国科技专项做得很成功,在世界上得到承认;二是在销售环节。在美国买一辆混合动力车,政府给3000美元的资助。这一点我们国家还有差距,我们对新能源汽车的支持,还没有在销售政策上体现,如果我们能把购置税降下来,就可以明显起到鼓励作用;还有一个最关键环节是使用环节。汽车能耗下降,燃油税应该起决定性的调节作用,我国现在收养路费,用什么车都一样,这是不公平的。应该抓紧时间,取消养路费,开征燃油税。
李庆文:如果买新燃料汽车取消购置税,汽车价格就能降10%左右,肯定对新能源汽车的发展是有力的推动,也就推动了环保和节能。
万钢:通过税收调节,比如对柴油车优惠3%,混合动力车优惠5%,强度混合动力车优惠8%,都会起作用。政府要转变观念,收税不仅是为了国家收钱,更可以调节消费方向。
李庆文:节能与新能源汽车专项不仅对中国的汽车业界有意义,也对能源业界有重要意义。汽车动力问题解决了,也有利于解决能源问题。
万钢:科技界要对社会有一个承诺。过去科技界研究什么,老百姓似乎不感兴趣,但今天科技的发展与老百姓生活息息相关,老百姓越来越关心,政府就应该对老百姓讲清楚,政府做了什么、正在做什么。
跨越发展要抓住机遇
李庆文:经过这一年多的推进和考验,您预测在“十一五”结束时,我们的这个专项能取得什么成果?
万钢:我们的期望是,“十一五”以后,混合动力汽车会有几十万辆,根据各省不同的条件,燃气汽车会有大规模的投入,纯电动汽车则会在一些城市内部应用上产生经济效益。燃料电池汽车通过世博会和奥运会的应用,形成大家都认可的趋势。
李庆文:那时候在世界范围内,我们的新能源汽车会处于什么水平?
万钢:我们可能还是慢半拍。在燃料电池方面,日本人比我们走得快,尤其是基础研究方面,比我们深入。
李庆文:如果“十一五”之后,我们的新能源汽车发展只比世界先进水平慢半拍,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现在有人说,日本汽车行业能领先,与岛国的能源危机和忧患意识有关系,相比之下美国就没有这样急迫的心态。
万钢:实际上,我们一些人有一种松弛心态,都在拼命争夺眼前的市场,我能够理解他们。但是我认为,不跨过新能源这道坎儿,永远不能领先。
李庆文:如果没有忧患意识和长远眼光,在未来一轮又一轮的竞争中,永远不能领先,应该有超越、跨越的想法。我们现在正处于高增长阶段,如果我们把握好,企业投入的有效性增强,完全有可能实现跨越,其实这也是中国汽车行业和科技界的一个机会。
万钢:引进消化再吸收也是一条路,对此我不反对,这是企业应该做、国家应该支持的事情。但是跨越发展的机遇要看准,重点跨越就在这个机遇点上,跨过去就成功了。 周 菡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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