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西直门交通枢纽印象:有人打伞在等你(图)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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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4年07月30日 08:25 北京青年报 | |||||||||
由文人而人文 为什么一定要请专业作家出马?难道作家的采访能力比记者还强?作家采访如果过于文学化了怎么办?……读者的这些疑问,我们在策划之前就都想到了。坦率地讲,在几期作家的采访完成之后,又产生了些新的问题。比如,作家之间文风的差异,远远大于了我们的想象。
但所有这些问题都是可以包容的小节。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实现了策划初衷中最根本的一点:以文人的心去感受、理解、描述北京的新变化。 记者的文字,常常是疲于应付的,要应付社会的飞速变化、事件的千奇百怪、同业的无情争伐……有没有那样一颗“心”,它更平静、更祥和、更沉潜、更敏感、更无功利之念,它能更深入地体验这个社会更深处的变化?于是,我们想到了作家群落。 进入新世纪,北京的地表形态日新月异,新建筑层出不穷。作家们接受了我们的委托,新鲜劲儿十足地出发了。他们在一线采访反馈来的感受中,重复率最高的一句话是———现在的决策者,真的很重视“以人为本”。人文主义,以人为本……人之本,不正是普通人的心吗?这些文人都是普通人,只是比普通人多了些敏感、多了些表达技巧。 我们正是想通过他们的心,生动地描绘出一个“北京新版”;或者说,在这样一个“新版”中,看到你我,看到人,看到人心。 这正是我们完整的初衷。 -好的城市建筑,特别是大型公共设施,平淡一点反而好,不去搞强迫性审美,不浪费资金去弄无功能的“艺术性” 原来我以为会来到美国纽约中央车站那样的地方,地铁和通向机场以及远方的火车、巴士全汇聚于斯,不用走出那庞大的建筑,就可以换乘任何一种交通工具到达任何目的地,当然,里面还会有若干配套服务措施,特别是供来往旅客吃、喝、休息的场所。记得我第一回进入纽约中央车站那阔大的圆形中庭,目睹匆匆穿梭的旅客如过江之鲫,“枢纽”于我不再是个抽象的概念,充满新奇,满心欢悦,特别是我亲自利用过它的便捷———乘火车去波士顿,后来又从绮色佳乘“灰狗”巴士回纽约———起点和终点都是曼哈顿闹市区,接我的朋友也就在那庞大建筑的地下停车场里,让我坐进车里,一条龙地送往住处,那“一路顺风”的感觉真是妙极了。 西直门交通枢纽的出现,是北京市政建设进步的体现。但是目前的这个枢纽,基本上还只是个地铁和高架城铁的交换站。离它咫尺的铁路北京北站,由于某些原因,还没有纳入到这个枢纽之中,而城市巴士某些线路的集散地虽然预留了空间,也还没有建设起来。这是一个还处于初级阶段的交通枢纽。事情总得一步步来。 这个枢纽和东直门那个规模更大的交通枢纽,主持设计的都是城建设计院,项目负责人都是尹强。33岁的尹强在我眼里还是个毛头小伙子,这个岁数的小伙子一般都火气大,我对他的采访很不规范,本不是记者,又很率性,提问有时相当“无厘头”。比如当他翻动设计资料拿给我看时,我会忽然注意到他戴着一种很特别的手链,于是劈头便问:“你为什么喜欢这奇怪的手链?”他竟不觉得我失礼,很耐心地给我解释:那是他前些时候去香格里拉观光时买到的,那是当地藏民自制的一种民间工艺品,所用的鼓形石料称“天珠”,上面那些特别的花纹是用祖传秘法形成的,现在看去绝不透明,但如果人坚持戴它,日长月久,最后它们一粒粒都能变得水晶般剔透!显然尹强会坚持戴它,过若干年,我若再采访他,那天珠手链会具有怎样的透明度?而他主持设计的新项目,又该比这两个交通枢纽精彩几成? 东直门交通枢纽目前还处在待施工阶段,虽然尹强他们的设计方案已经基本定型。他给我看了立面效果图,我的直觉是外观平庸,他笑了笑,暂不解释。但他带我去参观西直门交通枢纽已经启用的部分时,我粗粗一望,就指着他设计的那座控制中心讥评说:“哎呀,竖起一个鞋盒子,太不跳眼!”他就慢声细语地跟我说起了他的设计理念:城市建筑不一定非要追求外观“跳眼”,这些年北京的不少大体量建筑一味追求“夺目”,过分在“艺术性”上下工夫,用很多费钱的装饰部件来刺激眼球。结果呢,所形成的强迫性审美,被市民所厌烦,甚至嗤笑,很难说为北京这个都会添了彩;其实好的城市建筑,特别是大型公共设施,平淡一点反而好,不去搞强迫性审美,不浪费资金去弄无功能的“艺术性”,注重在实际使用中,让人觉得舒服,人心里舒服了,才会拿眼睛细瞧建筑的细节,这些细节本不“跳眼”,跟功能性融合了,使用者或许会由衷地赞一声“好”,这是自愿审美,俗话说“平平淡淡才是真”,看似平淡的建筑,会以其“诚实”、“憨厚”的品质,获得真实的喝彩。 原来尹强搞设计,前提是不想吓人一跳。 我站在西直门交通枢纽东侧,细看这个建筑。确实,诚实、憨厚,像尹强本人一样,年轻,却又好脾气。它主要由两大部分组成。一是我形容为“竖起的鞋盒”的控制中心,一是南北向长达200米的三层换乘站台。控制中心不戴亭子顶,也不搞什么琉璃部件的装饰,不去肤浅地“维系古都传统风貌”,但它却让城铁轨道穿楼而过,乍看并不刺激,细观则觉得那板楼与带廊顶的轨道,形成着“穿城墙而过”的意蕴,使本已荡然无存的西直门,在一种现代想象里恢复了精神。当然,这样的设计,需要高精尖的技术、工艺的支持。为了克服列车穿楼而过造成的震荡与噪声,在那通道里安装了从德国引进的最先进的减震隔音装置。三层的换乘站台,最上面一层是灰空间,那完全平直无坡的超长顶棚,给人一种“远行归来长吁气”的舒畅感,为了保证即使在暴雨发生时也能迅疾泄水,在顶棚上设计了功能完善的虹吸装置。 控制中心与换乘站的楼面,大量使用了穿孔铝合金板,这种材料铺敷的墙体,远观会以为是整体石材,给人以稳定坚固的感觉,使用者在里面,则会享受到非常好的透光、通风的效果。尹强选择的颜色,主要是灰褐色,他不想以夺目的亮色吓人一跳,他的追求,是以平淡的、几乎无色感的空间,来化解已经目睹了太多斑驳陆离的旅客们的眼疲劳,他为动态的人流选择了安静的颜色。 -伞似的龙骨使支撑顶棚的钢材能引发出花朵开放般的美感,是“一排撑开的伞在迎接回家的旅客”那样的富有诗意的寓意 深入参观后,我检讨自己那“竖立鞋盒”的讥评毋乃太鲁莽。其实那控制中心有若干很精彩的细部处理,那是任何简单立方体都不可能自然拥有的。里面根据不同功能切割成不同的空间,有个大通道贯穿其中,尹强让那通道终止在楼墙之外,呈现为一方通体透明的大落地窗面,望去那颜色虽然也还是安静而非喧闹的,却与整体墙面的灰褐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尹强解释说,他这是强调建筑内部的功能逻辑。还有一两处这样的外凸窗,也都是随功能之势而成型。这也是一种艺术性。 控制中心局部使用了钢化玻璃地板,在立面上形成了三个玻璃盒子。这种透明地板似乎已成为一种时尚。我告诉尹强自己很怕踩在这样的地板上,总觉得缺乏安全感,比如北京有家书店的二层就铺的这种地板,虽然明知那建材是经过检验承重上没有问题,走在那上面还是惴惴不安。我问他为什么也来追这个时髦?他说那书店使用玻璃地板不知是依据怎样的内在逻辑,他将这控制中心设计成这样,是因为这里并非一个休闲场所,在里面活动的也应该不是老弱儿童,这里是容不得丝毫差错的工作场地。依据这个内在的逻辑,使用透明或半透明的地板,在紧张的工作之余,玻璃盒子为人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休息空间,人们站立于玻璃盒子之中仿佛脱离了建筑,飘浮于空中与室外的自然环境融为一体,玻璃盒子又像一个信息窗口与周围的城市环境交流着信息。 在控制中心朝向东边的相对窄长的墙面上,尹强设计出了一道自上而下,却又并不落地的纯装饰性部件,从二环路上望过去,仿佛是一件灰色唐装上的深蓝色纽襻的滚边。我说:“你不是最反对搞‘跳眼'、‘夺目'吗?不是强调去除无功能性的纯装饰部件吗?怎么又弄出了这么一道‘蓝标’?”他笑吟吟地说:“这也是这组建筑的内在逻辑所决定的。这是个交通枢纽,行进在二环路上的车辆里的人士,在接近西直门地区时,总会想:它究竟在什么位置啊?这个深蓝色的‘滚边’就仿佛在广而告之:我在这里哩。如果这里不是交通枢纽,这道‘滚边’大可取消,但它的特殊性质决定了,它需要这样的一个逻辑,来联系二环那边的城市深处。” 好的天际轮廓线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建筑的细节。北京不乏那样的大体量建筑:有着雄奇的天际轮廓线,立面色彩鲜艳夺目,甚至在大结构上还有着明确的“主题”,但是走近观察,特别是进入内部使用时,就发现缺乏细节上的精心营造,显得粗疏、生硬。西直门交通枢纽的优点,恰恰体现在若干细节的设置上。 换乘站的最上方,也就是第三层那上部与外面通透的灰空间里,所有钢材立柱都设计成伞架型。这就是一个很精心的细节。这样的好处,首先是使所有支撑柱细化,望去不让人觉得沉重,遮蔽性化解到了最低程度。其次,伞似的龙骨使支撑顶棚的钢材能引发出花朵开放般的美感。更重要的,也是尹强及其合作者刻意追求的,是“一排撑开的伞在迎接回家的旅客”,那样的富有诗意的寓意。三层的这个车站,是目前的13号城铁的终点站,当然,也是回驶的起点站。因为整个是灰空间,在站外望过去也能见到这一排壮观的“伞阵”。“伞阵”喷涂为米黄色,与总体的灰褐色既和谐,也明快。但愿那些匆匆过往于这个站台的旅客里,有越来越多的注意到这一细节的人士,他们想到这个终点站时,心灵里旋出这样的自我慰藉:有人打伞在等我啊…… 第二层是一个转换空间,乘地铁的和乘高架铁的人士在这里可以分别找到换乘的出入口。这个空间里有一个装饰性细节值得一提,就是顶棚和当中两排大理石廊柱的处理,尹强设计出了从顶棚中心花瓣样缩减地延伸到柱体下部———并不接地的覆盖部件,采用薄体钢材,也是用米黄色与深灰色的柱体形成既和谐又明快的对比,这个装饰性部件弯曲的弧线,化解了柱体和顶棚原来可能产生的僵硬直角关系,也化解了柱体的沉重。而一组这种装饰性部件的中心,则是花蕊般的照明装置,其空隙间故意显露出墨黑的建筑结构内部乃至某些管线,路过的人偶尔望去,会觉得颇为谐谑。 -我现在还要特别强调对尹强这一辈新兴设计力量的重视,西直门、东直门这样两个重要的交通枢纽能交给尹强负责设计,是值得赞许的 一处交通枢纽,不令其仅仅满足市民出行方便,在其空间中,还允许商业性开发,使寸土寸金的首都地面,尽量产生出更多的价值来,这是可以理解的。于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西直门交通枢纽,其天际轮廓线所凸显的,其实已经不是尹强和他的同事们精心设计的那座控制中心和棚廊式的换乘站,它的西面已经完全被纯商业开发的建筑物包裹。 首先赫然跳入我们视野的,是雄踞在200米长的换乘站顶上的三座高楼,在我采访时它们还在紧张施工中,尹强说那虽然不是他们设计的,但也多次协调关系,以求相得益彰而不是相互龃龉。据说将来那三座写字楼全是玻璃幕墙的外表,顶部呈逐渐上缩的圆弧形。按说建在二环边上,城市规划限高应在70米内,可是那三栋写字楼我看怎么也得有90米。或许这也是城市建设的一个必经阶段,在大规模的城市建设开展得近乎疯狂的时期,突破规划条件已成了一种“罪不罚众”的局面,其后果只能留待历史去检验和评说。 那凌驾于换乘站上方的三栋大写字楼,总算没有连成一道巍峨的屏障,据说之所以设计成断续的耸起,是为了让在二环上行驶的车辆里的人们,特别是二环以内的一般居民楼里凭窗西望的人们,还能从那缝隙里望见北京展览馆,也就是原苏联展览馆的那个顶端上有红五星的镏金尖塔。平心而论,三座孪生写字楼的造型大体上还顺眼,但其最下部,一直勾连到尹强他们设计的换乘站一层的百货商场,建成后的功能性究竟怎么样,却令人狐疑,因为那将是个完全没有通透处的死闷子空间。 最令人质疑的,是非要把本来有着独立品格的城铁控制中心大楼的西侧,也包裹上一栋纯商用建筑———一座酒店,而且,最奇怪的是,又不愿与尹强他们设计的那个控制中心大楼齐肩,非要高出一块,而又是平顶处理,显得很颟顸。尹强说,在设计阶段双方建筑师曾多次协调配合,力求建筑整体效果的完整和统一,但资本的运作自有其强悍性,并非建筑师所能左右的。 尹强同我儿子一般大。说句“望子成龙终遂愿”,好脾气的尹强肯定不会见怪,读者诸君大概也不会嗔我孟浪。对老一辈建筑师,逝去的缅怀,健在的尊重,以及对崔恺等壮年建筑大师的倚重,并及时总结他们的经验,当然都应是我们常设的功课,但我现在还要特别强调对尹强这一辈新兴设计力量的重视,城建设计院能把西直门、东直门这样两个重要的交通枢纽交给尹强负责设计,是值得赞许的。中国建筑设计的希望,正寄托在这新一代的身上。 跟尹强议论到库哈斯的中央电视台方案,我说我是反对者之一,当然我的声音只是一个业外的市民之声,我对他那外飘70米的处理尤其不能接受,技术、工艺上埋伏下的隐患且不论,那样的建筑风格与我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精髓是相忤逆的,用在中央电视台这样的项目上是绝不可取的。尹强就对我平心静气地说,他也不赞同库哈斯的这一方案,但他觉得库哈斯那不拘一格造房子的精神还是有可借鉴之处的,他前些时完成的万柳车辆段的设计方案,就汲取了库哈斯那驰骋想象力的优点,但他又很注意我们中国传统文化里“天人合一”等讲究,把那车辆段设计成完全置于园林之下的不规则的显现状态。他把那设计沙盘拿给我看,我也不十分懂,但心里不住地祝福:年轻的建筑师,张开翅膀飞吧! 2004年7月17日写于温榆斋 “天天副刊委托作家专访”系列到此暂告一段落,衷心感谢所有应邀参加采访写作的作家朋友,感谢给予大力支持的有关单位和个人———编者。 北京城建设计院 设计师尹强 本期委托作家刘心武 1942年出生,1977年以短篇小说《班主任》引发“伤痕文学”浪潮,1986年长篇小说《钟鼓楼》获茅盾文学奖。至2004年初在海内外出版的个人专著已达120种。 -本期采访项目 西直门交通枢纽 -本期采访时间 2004年7月15日 七月十五日刘心武(左)在西直门交通枢纽现场采访尹强 西直门交通枢纽效果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