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出来的豪车梦

　　本报记者 韩青

　　“今年北京50%的豪车卖给了拆迁户。”不久前的一次行业会议上，原北京亚运村汽车交易市场总经理苏晖称。

　　言论一出，北京郊区的“宝马村”、“奔驰庄”很快成为媒体热点。有人说，那些买豪车的拆迁户就是在“炫富”，也有人说，批评者是“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喧嚣的声浪背后，拆迁户为什么买豪车？宝马、奔驰怎样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这些并没有多少人真正了解。

　　不是要炫富 那太肤浅

　　2012年12月15日，北京市顺义区白辛庄，一辆崭新的宝马X1停在村庄出口。22岁的漂亮女孩赵伊正是这辆宝马的车主。

　　“这车离我的终极梦想还是差点。”谈起豪车，赵伊嘴里蹦出来的是“劳斯莱斯幻影”、“路虎揽胜极光”、“兰博基尼盖拉多”。

　　十几年前，还是个孩子的赵伊对汽车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上个世纪90年代的顺义区是北京的农业强县，被称为北京粮仓、京郊菜篮子。赵伊的父亲就是当地种植蔬菜的一把好手。拥有一辆自己的小汽车对于当时的普通农户来说，似乎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然而，随着北京都市的急剧扩张，拆迁时代来临了，原本最不值钱的土地一夜之间成为了香饽饽。特别是最近几年，随着房价的飙升，拆迁款也水涨船高。白辛庄村村民白大爷告诉记者，这一拆迁，每户可以分到200多万以上。拿到拆迁款的人几乎都有买车的打算。“有钱了无非就是买房买车呗。有些人家里地多人少，房子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但车一定要买。好容易生活好点了，也要让老婆孩子享享福。”

　　“我的很多朋友家里都拆了，拆迁款都好几百万。很多人都是拿到拆迁款立马就去4S店提车。”赵伊掰着手指头向记者数了起来，“我有一个关系特好的哥们，一下子买了两辆路虎。还有一个姐们，定制了一辆加长的悍马！”

　　对于拆迁户的买车热，顺义区马坡镇链家地产的一名工作人员深有感触：“前一段时间，有一片儿小区里突然多了很多豪车，全是租房的拆迁户，都是新的。有好几辆牌照都还没上，基本都是奔驰和宝马，奔驰E系见多，有一辆还是S350，宝马多为3系5系，还有330硬顶敞篷。”

　　而记者认识的一个销售宝马的朋友得知记者要去顺义采访，特地打了电话来：“你帮我留意一点，有谁要买豪车，一定要介绍给我。”在他的客户中，有不少拆迁户还没拿到补偿，就到店里先挑车，等补偿发下来，就迅速入手的先例。他们购买的车型，价位都在十几万到几十万不等，多为畅销车型。上海大众的销售人员也告诉记者，在他手上完成的交易中，有很多都是刚获拆迁补偿款的“拆二代”。

　　在交谈中，自诩为“时尚潮人”的赵伊不时地摆弄着她的iphone4。“我特崇拜乔布斯。他死了之后我发了好几条微博悼念他。你买《乔布斯传》了没有？我在第一时间就买到了！”赵伊认真地告诉记者，乔布斯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改变了世界。但当记者问乔布斯如何改变了世界的时候，赵伊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苹果系列产品的人性化设计。“总之，只要你用过苹果系列产品，就会发现，它确实跟别的产品不一样。”

　　在赵伊的眼中，“好的”东西还包括LV的包，施华洛世奇的水晶，以及金钱豹的餐饮等等。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施华洛世奇的水晶吊坠。她看不上周大福。“那是个多老土的牌子啊！”她有些夸张地叫道。

　　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又是一个女儿，赵伊的父亲一直对她十分宠爱。对于赵伊提出的要求，他也是尽可能满足。当赵伊提出要给自己买一辆车的时候，他一口答应了。“当时我爸没想到我会看上一辆宝马X1，他以为我最多买辆Polo。听说我要买宝马，真跟割了他的肉一样。不过还是禁不住我的软磨硬泡。”说到这里，赵伊狡黠地笑了起来。

　　在买车之前，她也曾经在众多的品牌之间摇摆不定。“当时我也没工作，整天就是四处去看车。最开始只是看十几万的车子，后来一个朋友借我开了开她的宝马X3，我一下就迷上宝马了。那感觉就是，你吃惯了金钱豹，再去吃路边摊，真的没有办法相提并论。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真的，不是说要炫富啊什么的，那太肤浅。当时我就觉得，它确实跟别的东西不一样。就像这个iphone 4一样。”赵伊扬了扬手中的手机。

　　因为那辆奔驰 亲妹妹疏远了

　　赵伊的宝马刚刚买了没多久，新鲜劲还没过。但对一年前拿着拆迁款买车的王东而言，因为这辆奔驰，全家的生活发生了陡然的变化，其中很多变化是他不想看到的。

　　12月14日，天冷风大。这是2011年北京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在中国天气网站上，洗车指数一栏上写着“适宜”两个字。中午时分，家住回龙观的王东端出了一盆温水，开始用一块旧抹布擦拭他那辆奔驰E300。寒风中，一盆温水很快就冷透了，王东的双手也被冻得通红。

　　今年刚刚27岁的王东身上贴着“拆二代”、“豪车车主”两个吸引人眼球的标签。眼前端着塑料盆的他看上去和小区里的其他居民没什么区别。但是他身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奔驰车却昭示了他的与众不同。

　　王东家旁边有一家比较大型的汽车服务公司，提供洗车、汽车美容、汽车装饰等服务。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来这里消费的客户中，豪车不少，但大部分都是不远处的别墅区流星花园的人。“拆迁户可能比较少。就算有也不是办卡的固定客户。”在他的印象中，豪车的车主还是开公司的人比较多，这种人要是开着豪车去“路边摊”洗车，那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对于奔驰车主自己擦车的事情，他听说之后笑了笑，“也没准儿是那哥们真爱车。有这样的。”

　　对于王东自己擦车的行为，小区的居民并不觉得有多奇怪。据小区的一位居民介绍，这个小区的居民全部是拆迁户，来自原来回龙观的村民。“我们是2002年10月份拆迁的，那时候拆迁没有那么多补助，也就补贴人均70平米的房子，加上每平米2000块钱的补贴款。我们村比较小，拆迁之后村民基本上没什么收入，只有一个美廉美超市的租金。每个村民每个月有一千多块钱的低保。基本上回龙观这片儿迁拆的都比较早，情况和我们村儿差不多。我们不是拆迁暴发户。”

　　据记者观察，该小区中自己擦车的人并不在少数，其中不乏一些中高级车车主。

　　谈起王东购买的那辆豪车，北京利达世佳汽车销售中心的崔海波依然记忆深刻。“当时他们买那辆车确实是犹豫了很久。”崔海波开始并没有特别看好这一家。在近半年的时间里，这一家犹犹豫豫、反反复复，在他接待的客户中，这样的人并不多。但最终，他还是卖出了一辆奔驰。“没想到他们最后下决心还是买了。”

　　王东的母亲韩守婷告诉记者，王东是2010年研究生毕业的，毕业之后大费周章才进了一家外企。在工作初期，由于上班路远，他跟父母商量想要买一辆车。老两口几乎立刻就答应了。一方面父母俩也心疼儿子，另一方面，儿子也算是功成名就，这颇让老两口在其他村民面前自豪。“和他同龄的孩子们不管上没上班，基本上都买车了。”但是在买什么车上，三个人出现了分歧。

　　“他爸爸就想给他买辆好车，觉得儿子在外企，不能丢了面子。我觉得买辆一般的车，代步就行了。毕竟家里不是说钱多到没处花了。儿子自己就觉得车起码不能太便宜。因为他的朋友们车一般在十几万。”最后，在无数次家庭会议之后，一家人达成了统一，买一辆奔驰。“他爸爸觉得这孩子稳重，将来能有大作为。他觉得成功的大老板都开奔驰。”

　　拥有一辆豪车之后，王东的生活多多少少发生了一些变化。

　　“以前周末经常和朋友们聚聚，就是一块儿瞎玩，吃吃喝喝的。但是现在他们都不怎么叫我了。”王东有些落寞地说，“我开着车子出去，人家会觉得跟我有距离了。但是在结账的时候，如果我不主动买单的话，他们就会觉得我怎么这么小气。其实我也是工薪阶层，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但是王东有时候还是挺享受豪车带来的一些“福利”。

　　“有时候在路上开车，就算是超车，一般也会得到‘原谅’。有一次我和朋友各开一辆车出去，超了一辆出租车，我开大奔就没啥事儿，但是那个开QQ的朋友就被鄙视了。出租车反超过他之后还骂了他。”说到这里，王东坏坏地笑了笑。

　　对于网上的奔驰车友会，王东表示，他注册了会员，也经常关注各种车型信息，但是他并没有参加过相关的活动。“感觉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

　　除了王东自己，父亲、母亲的生活也因这辆车而改变。

　　新车买回家之后，王东的父亲很是紧张了一阵子。车停在自家楼下，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隔着窗户往外看看。“晚上睡着睡着觉，就突然听见汽车的警铃声，跳起来就跑到阳台上看看。”韩守婷回忆着刚买新车后的那段日子，“就为这车，没少闹矛盾。”韩守婷讲了一件事情。有一天，王东的父亲习惯性地看了一眼窗外，突然发现有个调皮的孩子正朝车轱辘撒尿，当时他就急了，冲下楼去吼了孩子几嗓子。孩子一哭，人家家长就不干了，说大家都是邻里邻居的，你们家买辆豪车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一个孩子都要跟他计较。后来还是在众人的劝解下才了事。经过这场不愉快，王东的父亲有很长时间没在晚饭后出去溜达，那是他近二十年来的老习惯。

　　“我妹妹就在旁边的小区住，她们家是2001年拆迁的。拆迁之后她就决心要买辆好点的车，但那时候拆迁款也是不多，装修装修房子，给孩子结个婚，再留点养老的钱，基本上就剩不下多少了。最后买了辆6万多的，一直到现在也没换。每次看见我们家的车她就念叨，一定要买好车，买豪车。就为这，她最近都很少过来找我。以前我们姐俩关系好得很。”韩守婷悄悄揩了一下眼角隐约的泪水。

　　豪车不能当饭吃 开着奔驰当司机

　　4年前，刚满21岁的邵刚拥有了人生的第一辆车——奔驰S350。赵伊的新鲜感和兴奋劲对他来说已经是模糊的记忆。没有王东那样一份体面的工作，“大奔”又不能养活自己，对邵刚来说，眼下的这份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我买这辆车纯属意外。那时候霄云桥西南角的城中村拆迁，我们手里有了一些钱。刚好我父亲的一个朋友要换车，就机缘巧合将这辆奔驰S350便宜转给我父亲了。”

　　刚刚拿到豪车的邵刚极其兴奋。“晚上都睡不着觉了，早晨也不睡懒觉了，恨不得天马上就亮，我就又能开着车出去兜风了。”在邵刚妻子王丽的记忆中，那时候的邵刚“好像着了魔一样，天天开着车瞎转悠，根本不着家”。

　　驾驶着奔驰的邵刚着实体验了一把众星捧月的待遇。只要出门，不管到哪里去，他和他的“大奔”都会成为瞩目的焦点。“只要去酒店，门口指挥停车的服务生肯定会让我把车停在最显眼的地方。你要是开个奥拓、QQ什么的，他肯定会引导着你停到后面去。”邵刚一面说一面用手指比划着。说完，他忍不住笑起来。

　　风光了一阵之后，邵刚就没那么兴奋了。“说到底，再贵的车也是车。开了一段时间我就发现，其实人们关注的都是那辆车，至于你本身怎么样，没人关注。以至于人们说起来都是‘那个开奔驰的小子’。人就迷失了。”生性开朗的邵刚在这一刻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有点失落的样子。

　　其实，那时候的邵刚刚刚结婚，并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而除了父亲的接济之外，夫妻俩并没有其他的经济来源。

　　“他年纪轻轻的没有工作，又没什么特长，将来不能指望着我养活一辈子。他还是要自己谋生的。给他买辆奔驰，可以去拉婚车。2007年婚庆刚开始火起来，那时候好车也没这么多，在很多人眼里，奔驰宝马就是好车，做婚庆车挺有前途的。”邵刚听从了父亲的安排，从2007年下半年开始，他印制了大量的名片。上面写着“奔驰豪车，婚庆专用”。

　　“2007到2008年，我干了一年多。那会开奔驰拉婚庆一个上午就能挣2000元。”邵刚对于当时拉婚庆的高收入十分满意。凭借着豪车奔驰和活泼的性格，他也的确打出了一些名气。“赶上好日子，我都恨不得有几个分身。记得2008年8月8号那天，有不下十来个人找我的车。都是熟人朋友，那次是真忙坏了。” 　

　　然而，这样繁忙的日子还是渐渐远去了。步入2010年之后，邵刚郁闷地发现婚车生意比往年少了一些。他并不知道，就在2010年，中国车市突飞猛进。“开始的时候就是纳闷，结婚的人家并不少，赶上良辰吉日，哪个酒店都是人满为患的。可我的生意的确是少了。后来就知道了，现在很多年轻人自己结婚都买车，婚车就是陪嫁车，人家婚车用自己的车，我的大奔也就没有用武之地了。总不能婚车后面跟个大奔吧？拉谁啊？”邵刚这样分析道。

　　婚车生意冷清下来之后，邵刚歇了半年。就在他休息的这段时间，他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小家伙特别能吃。一罐蛋白粉，好几百，他呼呼呼两天就吃完了。老大也准备上幼儿园了，学个什么英语之类的，不比上大学花钱少。虽然我没好好上学，但是一定要给儿子最好的教育。”坐吃山空的邵刚压力渐增，他又开始找工作了。

　　“老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就得靠这个奔驰吃饭。”邵刚的父亲仍然把主意打在奔驰车上。

　　邵刚觉得父亲的建议不错，但是不可行。“你总不能让我开着奔驰去趴黑活儿吧？”谈起父子间的那场冲突，邵刚的眉头不知不觉皱了起来。按照邵刚自己的想法，由父亲出点钱，他想和几个朋友一起成立一个婚庆公司，自己做老板。毕竟这两年做婚车也积累了一些人脉和经验，但是他的父亲不同意。“他就愿意让我踏踏实实做一份工作”。说到这里，邵刚沉默下来。

　　尽管怀着一个壮阔的老板梦，邵刚最后还是服从了父亲的建议，在一家公司给老板开车。刚开始上班的时候，邵刚并不适应工作的氛围，总是出差错，挫败感一度让他非常不自信。“以前觉得有了奔驰，我也算是一个成功人士，现在慢慢明白，要活得好，还得靠自己。”

　　就这样，开着奔驰S350的邵刚成了一个朝九晚五的专职司机。

　　12月下旬的北京寒风劲吹，顺义区的不少村子仍在拆迁当中，大风卷起的尘土让人睁不开眼睛，尽管如此，一辆辆疾驶而过的豪车仍然亮眼。采访结束的时候，赵伊对记者说：“我不想让别人只看到我的车，过几天，我要去报个英语班充充电，想办法找个更理想的工作。”

　　(应被采访者要求，文中所使用的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