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晚蝉
这是一条很深远的山路,一直蜿蜒到这一片山的腹地。很多个周末驾着车漫无目的地进入这条路,随便找个地方停下来,躺在地上,读天上的文字。
这条路的第二十九个弯道旁边有一条岔路撇向山下的一个小村,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但是今天那个岔口多了一块牌子,像所有乡下的标牌一样,一块木板上写着五个字——“XX画家村”。我顺道把车滑了进去。
北方的冬天是了无生机的冬天。山川憔悴,行人狼狈。如果不是因为山里可以找到很蓝的天,实在没有理由来这里。画家村就在路口,离其他农户隔着一道不宽有冰河。所谓画家村,不过三间瓦房。四年前我进过这条山路,那时还没有这间瓦房,大概“画家”为了与乡民保持应有的距离新盖的。
艺术村作为正在没落或者正在崛起的艺术家们的临时栖身之所,已经成为世界发达城市里不可获缺的风景,正如纽约的苏荷、东村、布鲁克林和法国的巴比松。在中国,艺术村正是从北京开始跌跌撞撞地长大的。最初是上世纪90年代初海淀的圆明园,那里集中了一批后现代艺术家和从美院毕业不想离开北京或者来北京淘生活的流浪艺人。90年代中期,一批艺术家在朝阳大山庄——“东村”住下来。再过大约十年,到90年代末,这两处的艺术家撤往通县宋庄。这些一遍狼籍的地方,一度被西方艺术界看作中国的艺术重镇。眼前这座山村背倚长城,南右不远便是一汪湖水,冬天里“飞雪暗天云拂地”,夏夜时“清风弄月水衔山”算得上不俗的所在了。不过目前这里还不是北京有影响的艺术村。
这所房子北门外的小溪畔盖起一间亭子,主人谓之曰“疃园”,在亭子下冻流的溪水里我看到一块横陈的木板,上面写着这样一段话:“人世间有很多事都是黑白颠倒的,当然也有许多人是冤枉的,就像这个亭子。”这个亭子有怎样的悲欢呢?我有些好奇。
房子门口的石墙上埋了一柱头,黑漆红字,很是夺目,那柱头上写了些我不认得的篆字,想必是这间房屋的雅号,约如“潇湘馆”、“荣宝斋”之类。房间空无一人,从门上的玻璃往里看去,屋里的陈设颇有些乡村酒吧的味道。阳光从对面斜斜地照进来,把零乱的三间瓦房分出强烈的明暗,三张桌子都是原木钉成,没有油漆,不用榫头。阳光照过,有木头的香味溢满整间屋子。
绕过东墙到前院,两男一女三个人。那留长须戴眼镜着对襟大褂的,看上去温文尔雅,想必是这里的主人了。他的头发和胡须细密,不像前卫艺术家们的发型那般张扬不羁。院内西南角的木质条案上盖了一块蜡染的花布,案上的小筐里一只肥硕的水萝卜紫红透亮。院子的其他地方散落着几张树墩做的桌几,几上有篆刻的阳文“风云际会”之类,这大概是主人向往的生活,是他的梦想里落下的一角碎片。满院的阳光灿烂得晃眼,主人只顾低头在铺满碎石院里踱步,寻找抑或获得。他的每一步都充满禅味,每一步都与现实和未来有关。这种踱步中看得到他的来自个人信仰的责任感,强烈的阳光还不能透射他信仰的复杂性。
我也不与他招呼,举目在院里四处张望。这三间房的南边又搭出两间小房,从这两间房上爬出的塑料管看,大概是厨房,还有便所。南侧房顶上,歪歪斜斜伸下来一条树木架起栈道,让院里的人能直接从院中走到房顶。这样的设计有实用的功能,也有美学的含义,仿佛一件实验艺术品的雏形。正屋的大门,有主人写在漆红的门框上的楹联“大禹治水大河上下,小二造林长城内外”,没有横额。大门的玻璃门上贴了“土里土器民俗文化陈列”的字样。那对联告诉来人:这里的主人唤作小二。正屋南墙窗下,用粉笔记着一幅名联:“不因果报方修德,岂为功名始读书”。我所知道的这一联,是杨荩候先生写给少年李可染,鼓励他踏实做人,勤奋读书的。小二把它记在自家墙上,或许是读书偶得,或许要面壁励志,究竟为何?不得而知。
整个院落的显示出经过设计的散漫。砖头,瓦块、树墩和木质的家具都保持了沉静、质朴的本色。一些或隶或篆的文字留在伸手可及的家什上,这间院子也因此区别于普通民居而散发出些源远流长的韵味。
正张望间,有村妇进来,扬声叫道:
“小二!今日有空没有,给俺们家磨点面行不?”
小二显然觉得这村妇不够给他面子。院里有生人,怎么能张口就提磨面的事呢。便不悦道:
“今日忙着呢!明日再说吧!”
那村妇识趣地走了。小二头也不回,抓了支毛笔,在院里的桌子上写写画画,依旧不理我,任凭我在他的“画家村”里不停地拍照。
从小二地道的乡音听得出 ,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否则那村妇也不至吆喝他这样一个“文化人”像支使自家兄弟一样。而这小二看来并不乐于与乡邻为伍,心底下还是有些难舍的殿堂梦。他读过些书,也画得些画(没看见他有怎样的画作,只从“画家村”的招牌上猜测),更擅长发些凡人听不太懂的牢骚。只是心比天高,命如低薄,到如今日子依然过得十分潦草。正如他胡乱扔在杂物堆里的“画家村”匾牌,有些凄冷和没落的意味。
院里的女人有些不解地瞪我,却并不问我从哪里来,想干什么?看她脸上隐约的霸气,我猜她该是“画家”的女人,只是她也如那“画家”一样并不睬我,使我乐得在她家的小院为所欲为。院里另一个个子高些的男人一直在摆弄刨子锯子之类的木活工具,大概是主人请来的帮工。趁那高个起身滚动一个刻了篆字的树桩路过身前,我问他:
“您这里经营吗?”
“不经营。”他面无表情地回我。
“这么大的树从哪里弄来?”
“都是我们老板刻的”他有些答非所问,估计小二雇他也有些“秀”在里面,不然怎么会无由告诉我“画家”日常的创作?并且“老板”这样的称呼有些坏了我的胃口。
“您留神点,这树挺大。”
看他走远,我也蹩出院子。这时候,小二抄起电动雕刻机,伏下身来,认真地刻写他刚在木桌上“画”的字。
出了画家村,找到附近一户农家,要了午饭来吃。
吃饭的工夫,一直很好奇地打听“画家”,得到这样一些背景:吕小二,本村人,已婚。没上过美院,自学书画,有城里的书友画友若干。本人出奇邋遢,被子看不清本色,茶杯瞧不见底釉。等等等等。不是所有的农家子弟都能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愿望,尽情地挥写自己的梦想的。从古到今,很多自命高洁的人离群索居,试图以淡泊的方式颠覆自己的人生。但是他们射开了嘈杂却不断不了红尘;远离了权力却无法回避权力的逻辑。特别是艺术家,走近人群和远离人群都是十分艰难的选择。乡人并不看好吕小二,我却对小二多出一些尊重来。
吃完饭,开车往回走,山村里的冒出三三两两的炊烟。雪还没有完全化尽,太阳一照,残雪在灰色的枯草上分外夺目。天空晴朗,大地灰白,放眼望去,山村仿佛一幅年代久远的冬日山水图。吕小二,是图上一颗不干的墨点。
不支持Flas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