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少华
如果把北京所有的汽车一辆挨着一辆摆开来,整个二环以内的地面都将被覆盖。汽车社会行进的中国,原本的城市文化正飞速远去
“……有一日,下午四五点时分,路人看见,临窗的桌前,左右挽起的幕帏之下,面对面坐了一双男女,面前放了高脚玻璃杯,杯边卡了一粒樱桃,杯里是不知名的色泽清冽的液体,两人颔首默坐……”就像一部言情剧的开始,王安忆用近乎平铺直叙的语言和场景结束了一个现代化城市的变迁故事。
“关于这街角,最早的记忆是布店……”布店代表着一种生活:安稳,实际,细水长流,它是街角一段可纪念的日期。之后,布店关门大吉了,布店的木排门,变成了厚重的不锈钢铁门。店铺,在频繁的更替开关的纵横捭阖中,扩张、豪华、摩登,甚至有了霓虹灯。而“街角相交的两条马路,都新增了公交线,车流稠密了。甚至,从街角往西一百米的地方,又辟出一条宽路,与北面的马路接通,在这里形成一个歪斜的放射形街口……”
这是发生在每一个现代化城市的寓言故事。伴随着新兴城市的发展,在“高效开发”与“规模建设”的背后,城市中的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遭到严重破坏,河流被覆盖、旧建筑变成了高楼大厦、老胡同变成了大马路,越来越多的城市只能呈现出相同的苍白面孔。个性化城市变成了谎言,汽车与其道路系统无情地重新定义了城市的旧有边界,“小汽车同时毁灭了老的与年轻的城市物质结构”。
新城市寓言
“弄”,即巷子,“堂”,指的是重要建筑或房子的前屋,“弄堂”既意味着一条连接房屋的巷子,也指通过很多巷子连接起来的房屋群。上海人喜欢把“弄堂”称之为“里弄”,“里”指邻居,从这个意义上说,“里弄”确实更加达意和传神。
“站一个至高点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属于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皴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如果说古希腊神话中的精灵不仅仅只是神话,那么,王安忆就是旧上海化作的精灵,穿越时空隧道,在现代化了的上海大都市上空,轻舞飞扬。只不过,这样的意境正因为汽车的泛滥、马路的拓宽而日渐成为泛黄的日历。
同样,在有着850年历史的北京,当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一条条马路在不断“蚕食”周围的环境时,当人们正在为“胡同保卫战”而奔走时,故宫、长城还有那只剩断壁残垣的圆明园,依旧是最令人难以忘怀的城市风景。在这个现代化程度已经很高的城市,为汽车而建造的宽广的马路横贯东西,驱车行进在两旁都是同一化了的高层建筑,如果不是商店门口的招牌和路标,很难确认自己的确身在北京。
当然,就连很多外地游客都知道,在北海的后面,有一条保留得还算比较完好的胡同,现在已经像故宫一样被确定为“旅游基地”———如果你想感受老北京的气息,那就到这里来吧。一排排整齐的人力三轮车,可以让“时光倒流”,让你感受当年有钱人家坐着黄包车出行的优越感。
只是,车不再是当年的车,路不是当年的路,而胡同,也已是经过修缮后的胡同。王安忆所有的上海印象都是发生在弄堂里,那摇曳的旗袍、敏感的心和堪称经典的爱情,它们就像婉转的弄堂,更像是弄堂升华了的图景,在那不可计数的现代都市日常经历和记忆储存上所蕴含的长度和深度,为其正在逝去的历史构成提供一个寓言式的替代物。
城市的“荒漠规划”
“我几乎是来到了另一个星球,又好像是相隔了几代人之久……”1999年,当莫什.萨夫迪(《后汽车时代的城市》的作者)重返北京时,他为北京的交通状况感到遗憾。他在《后汽车时代的城市》序言中回忆说,“1973年我第一次到北京,那个时候,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中很少有依旧如此毫不妥协地坚持继承传统与历史的。紫禁城作为城市中最重要、最富纪念性的建筑群隐现于环绕它的低尺度的邻里中……”
萨夫迪不知道的是,对于北京来说,1999年只是一个开始,这几年来北京的私家车成几何数字增长,“井喷”之后,从家庭汽车保有量的衡量指标来看,北京已经在逐步地迈向“汽车社会”。然而,我们终究没有走出城市发展模式的怪圈,在交通问题的压力下,城市的版图在拼命向外扩张,到如今,北京更像是趴在宽阔马路上的城市,道路的建设跟不上汽车发展的步伐,拥堵现象更加严重了。
无独有偶,这些日子也忙坏了上海城市规划和建设的专家们。据称,上海正在讨论是否征收“拥堵费”,专家认为“拥堵费”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限制私车出行,缓解交通压力。不管怎样,这都等于承认了这样一个事实:在城市规模与服务城市的交通系统之间存在着一种不相适应的根本冲突。高速路越修越多,交通却变得越来越拥堵。无论是传统街道的规模或单体建筑的尺度都无法适应快速增长的交通量和沿街停车的需求。
而事实上,车辆的增加除对道路建设提出新的要求外,最直接的后果便是能源消耗的增加与污染的加重。有关部门预计,以此趋势发展,到2010年,空气污染源64%将来自于汽车尾气的排放。在影片《全面回忆》中,施瓦辛格见到一个长着三个乳房的女人,而灾难片《后天》更是以“骇人听闻”的方式讲述了温室效应造成气候异变,地球突然急剧降温,陷入第二次冰河期,整个北半球陷入了暴风雪、龙卷风、海啸、地震等各种灾难之中。这一切,都是环境污染的后果。
如今,这种城市“荒漠规划”的模式被搬到中国来了。白颐路上的树全砍了,一条只能驾车飞奔的交通干道就此形成,而人们却失去了一条适合“漫步”的幽径;平安大街的老建筑拆了,几公里长的街道两侧,匆匆建造的仿古小房子如电影布景般惊人相似;四合院越来越少了,“保护四合院,保护古老文化”的声音并不能阻挡现代化的进程;“理性”的四环路早已贯通,取消收费的五环也无法满足人们“扩张”的脚步,这个城市以一种同心圆的方式在不断扩张……
汽车城市的文化突围
到了北京,一定会去西单、王府井转转;去天津玩,一定会去斜街逛逛;而如果到了上海不去南京路,就像到了厦门不去鼓浪屿一样,都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在王府井,其实真正买东西的人很少,但这并不影响人们的兴致。名贵的商品和昂贵的价格并不会让人们感到无法企及的沮丧,因为,在这里,还有闻名的老教堂,有“老字号”的小吃一条街,有中国最早的影像店……这一切,就是这个城市的生态文化,它是已经浸入这个城市生活骨髓的文化,含蓄而顽强地存留在这个城市和它的百姓生活之中。它和那些依然保留下来、散布于城市各处的古老建筑相互呼应和映衬,共同形成可以清晰感受到的古都文化底蕴。
然而,汽车社会的脚步改变了古都的气息。萨夫迪曾尖锐地指出:“这些城市的毛病在于规划设计是按照汽车的意愿进行的”,显然,萨夫迪是以强烈的批判姿态对待汽车城市的。在他看来,传统城市的重要功能是为人们提供聚会与交流机会的空间,但是,汽车城市创造了其固有的繁殖逻辑,它不受意识形态、文化差异和城市记忆的阈限,也不受规划、方案和乌托邦幻想的制约,而只遵从于人的消费欲望和汽车的速度欲望。
拆房建高楼,楼高车必多,车多再修路,路边又盖楼。现代汽车城市已经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水多加面,面多加水”的恶性循环之中。因此,在使用了汽车一个世纪之后,现在是从根本上重新考虑汽车的时候了。就像《后汽车时代的城市》的译者吴越博士所说的,“对于我们即将推行汽车消费,尚未形成汽车化体系的中国来说,面对后汽车时代,如何选择我们城市的发展方向,就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了。”
在影片《少数派报告》中,斯蒂芬.斯皮尔伯格对未来的汽车社会做了这样一个畅想:在庞大的汽车生产车间里,一辆辆形态各异的水滴状汽车从机器人组成的流水线中滚落,俏皮地跳入车潮汹涌的街道中。在那个疯狂的世界里,没有行人在街道上行走,有的只是一滴滴水滴,而人们则悠闲地躺在水滴中。
我想,如果斯蒂芬不是上帝的话,那他就是“野兽”,因为“只有上帝和野兽才喜欢孤独”。我完全相信斯蒂芬的想像力和创造力,也相信一个完全由机器操控的社会有可能会到来,只是,我不敢想像,一个没有历史、没有文化、没有情感、没有生之气息的城市,将是一个怎样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