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伊比扎

　　山谷溪边，辛夷花开了。

　　南方的春天不太令人舒服，孩儿脸般一天变幻几次的冷暖交替，无孔不入的淫雨能把心境浇得晦涩，情绪也就顺理成章地阴郁起来。冷雨酸风在滋润幼草嫩枝的同时，也弄脏了澄澈清朗的地与天。

　　在这样的春日想要保持愉悦颇需要一点栖身在鲁镇土谷祠里那位流浪汉的胸怀，懒得迈步，别提踏青了，原野的舒缓流连是以脚下的沉重拖沓为代价的，开车出行么？你不妨先摸摸坐垫门把手和方向盘，全都腻着一层快要长毛的斑驳湿气，整天浸泡在这样的空间，你会想着放火。

　　偶然的天晴，去山中的湖沼，连接碧水，是流淌在山谷的幽幽冷涧，汩汩泉水好似季节的脉搏在急急震颤。

　　你愿随我去么？好，安静地跟着，听着，别吱声，我领你去看野火。

　　涧边有很多辛夷，也许是几十、几百年前的候鸟带来的种子，就那么随便恣意地生长。三月辛夷的枝条毫无美感，桠桠杈杈的，光溜溜一片叶子都没有，单以这淡灰色的枝干入画是不可能的，除非你爱看秃头。没有花，你会疑心辛夷多半已经枯死了，而辛夷开花，却有着极为嚣张的灿烂。嚣张，玩儿的是风险和刺激；灿烂，是在燃烧的毁灭中挥洒激情。

　　辛夷似火。

　　嗜梅而好水仙的李笠鸿很讲究花品卉格，〖闲情偶寄〗里写道：“辛夷，木笔、望春花，一卉而数异其名，又无甚新奇可取，名有余而实不足，此类是也。园庭极广，无一不备者方可植之，不则当为此花藏拙。”不错，辛夷的叫法很多，除了这位谪凡先生所列，还有“春花”、“木兰”和“紫玉兰”等等称呼，这些名字都是人给起的，辛夷并不见得怎么沽名钓誉，何谈“名实相符”？老李按说也是一位心平气和的渊博智者，无端憎恶辛夷，居然认为人只有吃饱了撑的才会种植辛夷，偏激得很失风度。

　　还是来看看似火的辛夷花吧。

　　新年立春，残雪未消，每根辛夷树枝的顶端，就会生出深紫色的花蕾，形状类似极粗大的毛笔，“木笔”得名于斯。雨水惊蜇之际，那些大毛笔就约齐了爆炸成夸张放肆的紫红色大花，有浓郁的胭脂芳香，火焰燃烧一般，千万朵辛夷花腾飞在林泉萧深处。

　　细数花瓣，每朵都是九枚，象大巴掌，没有梅兰菊蕙的精细，也缺少蔷薇凌霄的雅致，但所有的花瓣都直直向上挺立着，抗争地球的引力。辛夷的大花朵象是新嫁的村姑，扭着东北秧歌的舞态，扎手扎脚兴高采烈欢天喜地大红大紫地蹦将出来，没什么人感念它的姹紫嫣红，也轮不着它列位于莺歌燕舞，漫山遍野的肃杀，独有辛夷咧着大嘴乐呵呵地傻笑，赤裸着少妇胸间的丰腴。

　　传统的中国花卉赏美，对于草木藤竹，都是贵疏而贱密、赏枯而恶荣、喜曲而憎直、取细而舍粗、重老而轻嫩、扬残而抑全，种种苛求，弄得传统健康的体态反倒是统统归了俗套，想来占尽了后几样的辛夷，自然是集俗之大成，粗鄙不堪，俗不可耐了。但我偏偏不爱疏枯曲细老残，独喜辛夷的肆无忌惮、狂野不羁。

　　庄子对“樗”这类树木，曾在〖逍遥游〗中对惠子说：“……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樗”就是遍布四野不成材的臭椿，因为“不中绳墨”、“不中规矩”而得以终其天年。辛夷有点象是“樗”，除了未开的花蕾有散风热通鼻窍的本草药用以外，十米高的树干不成其材、物非其用。在庭院园林所见的泡桐洋槐，风姿绰约，清奇曲折，美则美矣，但那样的修饰却是以植物的伤残为方式的，辛夷的“拙”，何尝不是一种纯粹天然？总要比那些残疾扭曲的龙爪槐和侏儒跛脚的盆景雪松好看吧？

　　三月的辛夷花，绽放得齐齐整整，同一空间的辛夷花，又可以完全在同一时刻萎顿。要看辛夷，得赶在两场春雨之间，前者催生，后者夺命。外观如火的辛夷也有火的特质，它最怕水，春风中的摇曳燃烧架不住区区一场小雨，紫红色的大花瓣一沾水珠就丧失了艳丽，褪成乏味的棕褐色，再也不能维系它的野火花型，随风有声地坠落，在草丛溪水里迅速腐烂，然后辛夷油亮的大叶开始生长，待半年之后的金秋九月，叶间便结出了火红色的大果。

　　在缤纷的人世间走一遭，我们都无法经历转世的轮回，有些时候为了追寻更好的生活方式而适应环境，我们都把自己变成了摆设在生命客厅里的瓶花盆景，在主动和被动的摧残、雕刻中经营自己。当面目全非的时候，我们才会偶尔想起自己的原质，梦中惊醒会有丝丝失落的疼痛……天亮了，我们告别恍惚，又各自坚定地钻回自己和别人联合设计打造的盆里瓶中，显现着大家所喜欢、习惯看到的“美丽”。个性的缺失，使得我们的容貌仪态思维言行都越来越相象，自欺欺人地异化，我们在无奈中满足着，又在满足中虚伪着，有谁能看见本真的辛夷，正在用花的烈焰烧灼我们的灵魂、嘲笑着我们的愚蠢麻木？

　　自觉还剩下点灵性的人，会在离根转蓬飘摇随风中，默默叹惜苦乐长短，而无病呻吟的瓶中人生，则会扮出一付可怜相，故意嘎着嘶哑的嗓子鬼里鬼气地哼哼唧唧“太委屈啊～啊不哭泣”你说这装模作样的又是何必？

　　而天雷地火间的辛夷花，周璇似的在唱：“天涯呀啊海角，觅呀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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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比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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