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伊比扎

　　钟山主峰，因交通不便且线路杂乱，外地游人很少驻足，即便是土著金陵人，熟悉那里的也不多。大家知道的钟山，无非是天文台、明孝陵、中山陵、灵谷寺、梅花山等闻名世界的点点滴滴，而在海拔448米的绝顶，密林幽石间却还深藏着年代更为久远的琐碎景致。

　　很早就从书上得知山顶有个一人泉，其历史比金陵邑还要古老，具体的方位我并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总是瞄着云雾天气或是漆黑的夜晚才登顶的缘故。儿时在山上住了几年，从来就没有发现过一人泉，在天文台工作近四十年的母亲，也不过是对其略有耳闻，未曾目睹那一汪不可思议的泉眼。

　　寻常的车游，我很少会做名目的规划，不是硬要超群绝俗遗世独行，而是认为心若有所待，最好是不期而遇的惊喜，期而遇之有点按部就班，远没有惊鸿一瞥的欣然。很多东西，想象中的美好会被现状的缺憾击得粉碎，希望在冷冷的现实这块石头面前，永远只是个鸡蛋，所以还不如扔了鸡蛋做块硬梆梆的石头，走哪儿是哪儿，停哪儿算哪儿。

　　比如很讲究酒德的刘伶，坐着鹿车，携酒一坛，命仆荷锄，屁颠屁颠地跟着，笑说“醉死便埋了！”这是寓性情于酒、寓悠游于酒、寓任诞于酒、寓运命于酒，不能说是颓废，算是一种把老庄“无己无为”思想猛打了三折的魏晋风度。还有一种沉重的玩法，便是喜欢不分场合狂吃纯肉和吹口哨儿的阮籍，一个人赶着牛车，任由牛走，行至荒野绝地穷途末路，在寒鸦的惊飞和雾霭的怜悯中，趴在破破烂烂没做过四轮定位和动平衡的车轱辘上大哭一场，用我友文俊的话来说，就是“在没有污染的世界，把珍贵的眼泪洒向洁净的青草，让泪水的滴落吟唱一曲‘野于风’。”……这个，有点不足为外人道。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王国维击节颂赞的人生事业学问包括做人的最高境界，他老先生的归宿是泡在冰冷的湖水里，不知是何境界，也许是“衣带渐宽终不悔”的时候便嘎然而止了吧。我想这种诗词里的“蓦然”状态跟一人泉相似，知道了很久，却因了种种原因没见过，而终于攀峰登顶累得半死不活的时候，看见一人泉正在一肘以外清冽着。

　　钟山可以走车的路有三条，陡峭的北坡有牛羊路，被一群玩越野的疯汉子称为Rubicon Trail，把加利福尼亚和内华达之间那条坎坷崎岖的无路之路搬到了紫金山，四驱车轰鸣而上，尾气狂喷屁声隆隆，惊飞山鸡吓走野兔，很不环保。山南有两条路，一是顺索道而上勉强可以行车的土路，一是相对宽敞些的石路，起始于城东马群镇五棵松水库养鹿场，这条路的好处是比较安全，不必用车去冲撞荆棘丛和土石方，顺便可以逃票(钟山景区的门票串起来可得二百多元！)，另外也不受交通禁行标志牌的限制。

　　过山腰拥翠亭、应潮井、永慕庐、万福寺废墟和名僧塔林，近北峰处有一个巨大的平台，曾在一个大雪夜抵达，行走云中，此地名为“告天时刻”(多么玄妙的名字！)，传东晋释道生在此颂〖涅槃经〗，顽石为之点头，看了半天周围的石垒，一个都没动弹，估计那位“顿悟”的和尚在说法的时候，钟山正闹着地震，要不就是他自己眼花了胡吹，反正没人看见。后人(尤其是苏州人)附会道生和尚说法的所在地--钟山虎丘石林，是苏州的虎丘山，还造了个“说法台”作为旅游可资之源，随他们说去。

　　自“告天时刻”沿曲折山路西行约五百米，是钟山第二峰头陀岭，巨石叠嶂，悬崖危耸，这里铺陈着一大堆史迹典故，有南朝宋武帝刘裕听臣下萧思话抚弦的弹琴石和听琴亭，据说萧思话的琴艺远甚于前朝嵇康、有六朝遗迹白云泉、有顾炎武〖肇域志〗中记载的曾有龙现的黑龙潭、有元末明初刘伯温避祸的刘基洞等等，纷杂点缀在山岭之间，若果没有些史实和典籍知识储备，玩这些地方不会有什么意思。

　　自头陀岭顺蜿蜒山道东北上，是钟山主峰北高峰。虽是隆冬季节，这里仍然是古木蓊郁、云气缭绕，似与霄汉联结，青黄紫碧的山巅绝顶处，是南朝一位短命的萧统昭明太子读书台，也叫太子岩，当时的书台景象是中建高屋，突兀云表，庭宇间敞，林木萧森，鸟语花香，月静风吟。太子读书台早已荡然无迹，外有石墙阻隔，内有某军事机关。今天是年三十，山下地表温度是零下七度，山顶气温大约零下十六度，这样的寒冬，推想这位聪明的太子或踏雪或围炉，执一卷司马长卿的〖子虚赋〗，在钟山的寥廓江天和弥漫霜雪间编他的〖昭明文选〗，该是个什么滋味？

　　山阴可见半月前的积雪，依然盈寸，心里便一沉，如此冰冻，那一人泉还能见否？

　　几乎是爬，手足并用翻越鱼背似的山脊，看见隐淡的勒石“一人泉碑”，在这里了？数十块巨石堆积，向下的石隙空洞里透出险峻的几百米开外的林木，跌下去是会粉身碎骨的，那不可能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还是没有泉水的痕迹，但古籍是有确凿记载的：如南宋周应合所撰〖景定建康志〗“一人泉，仅容一勺，挹之不绝。”再如明初学士宋濂的游山记“傍崖寻一人泉，泉出小窾中，可饮一人。”“窾”者，空也，这基本上是个废字，难不成要我按“窾”索岩、凭“空”找泉？

　　懒得问人，也无人可问，失望惆怅之际，忽有一只褐色巨鸟从脚底岩间腾空飞起，这是钟山所处江南山脉特有的一种鸟，汉字写法为上“狂”下“鸟”(这个字现在只用在字典里)，狂鸟，名符其实，贴切得很，喜欢在天空追逐苍鹰玩儿，长得很象鹰，区别是尾巴不分叉，专吃鼠类，算是一种益鸟，俗称“土豹子”。

　　土豹子很快飞不见了，天空飘下了一根羽毛，落在巧石青林，想去捡起做个纪念，于是在岩间继续爬行，由北高峰一人泉碑勒石处下行十米，有一个只容一人的小平台，眼前一亮……

　　钟山北望，行云流水，长江呈现着出奇的蔚蓝色，七彩群山时有鸥鹭鵁鶄翻飞。感受着金陵奇美，迤逦傍山，风物夭秀。找了一块稍平整的石阶靠坐，一米开外是笔直坠落的悬崖。静观风云变幻中的浩荡乾坤，面对这样的山川形胜，胸臆间不生出些豪迈也难……手向后撑，突觉手腕刺骨冰冷，回头看，会心一笑。

　　这就是一人泉了，漏斗型的一个石盆，三十公分见方，深不足二十公分，满盛着只掬一勺、只饮一人的冰泉，一大块冰坨坨和岩壁上的一挂冰凌，晶莹千古的神秘，冷嘲后世的探寻。

　　多少人寻过一人泉？多少人曾折腰在这小平台？多少人赞叹这世间的极美凝碧？会是一长串的人名啊……秦皇、吴帝、谢安谢玄谢灵运、王导王戎王右军、江淹江总、刘裕刘勰、萧道成萧思话萧衍萧统、道济和尚、陈叔宝、李白、刘禹锡、杜牧、韦庄、李燝、李煜、王安石、苏轼、秦少游、赵铭诚、李清照、辛弃疾、萨都剌、朱元璋、宋濂、顾炎武、余澹心、钱牧之、候方域、曹雪琴、袁子才……

　　搜索枯肠，找到了十六个字：鹰巢寂寥，书台孤单，白云拥翠，冷泉含烟。这是我的〖一人泉铭〗。

　　一人泉的魅力在哪里？轻抚那一枝冰挂，透明闪亮，上端的岩石缝隙该是泉眼了，在钟山之巅，它渗滴了也许万年，旅人疲惫之极而沉醉于天地之时，一人泉却在咫尺身后，无声地附和你每一句赞叹。是啊，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愁苦寻梦，千百度的不见芳踪只缘芸芸众生的昏盲，蓦然回首，兴味阑珊，欣喜和惊愕已化作沉静平淡、深邃悠远。

　　很久以来一直有个谋划，便是在最终找到一人泉时，取一瓢儿，饮这弱水三千的惟一，或掬挹烹煮，在泉边喝上一口极品阿里山奶香金萱。而眼下在我亲见并触碰它的时候，却只愿冰泉安宁踏实地不再受扰，毕竟我的手指，已和它有了生机的牵连。

　　为什么在绝顶至高处，会有这样的一眼活泉，我也不想知道了。一人泉也许还有涌滴一万年，除非山崩地裂，除非海枯石烂，除非风华凋谢，除非沧海桑田。

　　离开北高峰的时候，看见秦淮如练，残阳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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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比扎记于2004-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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