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塔瓦河(Vltava)在布拉格市区转了两道湾。这是一条不冻河,即使在零下十几度的冬夜依然荡漾着波光。这个季节河面上就聚集了很多水鸟和鸭子,让布拉格人不胜其烦的鸽子也会在河心的水排落落脚。我仍旧喜欢沿河的右岸从捷克军团大桥走到查理大桥,在树影中看渐近的布拉格城堡,或者回望民族剧院金碧辉煌的屋顶。布拉格的精华——老城区和小城区,就在这段河岸两侧延展。
600多年的查理大桥,热闹风雨无阻。习惯了在摩肩接踵的观光客中走过大桥桥塔的门洞,在木偶艺人、自由派画家、老年乐队、拥吻的情人的夹道中走过查理大桥,而后消失在小城区(Mala Strana)的街巷中。
布拉格的精髓,就是小城区和老城广场周围从中世纪保留下来的这些石板小巷,曲折诡秘,弥漫了浪漫和忧郁,但从来都不小气。和这些小巷一墙之隔的,往往就是被游人裹挟的躁动不安的街区。我喜欢游荡在与喧嚣一街之隔的静谧的巷子里:无论是一头撞进死胡同,或者于不经意中发现一个制作完美的傀儡、亦或一间观光客鲜有涉足的小酒吧。
我最喜欢消磨时间的地方,是布拉格最大、最好的一间咖啡厅,特别是在雨天。因与捷克民族剧院隔小街相对,这里是明星和名流聚会的地方—斯拉维亚咖啡厅(Kavarna Slavia),是布拉格那些小巷和广场内咖啡馆的反叛,宽大豁亮VS狭小诡秘。
最初我以为Slavia是一个美丽女子的名字,后来才知道那是斯拉夫的意思。这是间有着上百年历史的咖啡厅。说起来和马丁的家族还有些渊源,是他母亲的叔祖创办的。百多年前这间捷克军团桥旁的咖啡厅装修时,首次采用了全景式的落地大窗,使顾客坐在窗边就能看到街景。这位叔祖成功经营了几十年后卖掉的店铺,带着全套家当奔赴新大陆去开创新事业,从此杳无音信。
他的离去,丝毫没有改变Slavia的风格,历任新店主都沿用最初家具、咖啡具的式样。此外,还有一样东西在这里百年不变,就是悬于正墙上的大幅油画:咖啡厅里只剩下了最后一位客人,一杯温暖的咖啡还冒着热气,他却已进入了梦幻状态,眼前幻化出妖娆的裸体美女。这幅画是那位老祖专门定制的,如今已成为Slavia的标志。来过这里之后,才知道那些关于美女幻化的酒类广告,创意鼻祖原来在此。
我最喜欢的位置,是西边的大窗前,面北而坐。这样Vltava河及布拉格城堡就可以尽入眼帘,不时会被缓缓滑过的有轨电车挡住视线。世界就成为电车移动空隙中的幻灯片。
虽然属于布拉格最好的咖啡馆,Slavia的消费并不贵,一杯上好的泡沫咖啡还不到40克郎(10元人民币),一份包括沙拉、甜点、冰淇淋的丰富午餐,在150克郎以内。要上一杯咖啡,即使坐半天也没问题。于是每到下午,能看到很多学生在店里写作业。
Slavia的变化,是在进门的大厅里。那里镶上了整面墙的世贸中心双子座的图片,前面是燃烧的蜡烛。面对蓝天下耸立的双子座,我愣了一下,但并不奇怪。很多捷克人对美国的感情是无条件的。让我奇怪的是,曾经在一个强权下挣扎过的民族,怎么会轻易就把自己托付给另一个强权,政治上的,意识上的和精神上的。
刚到布拉格,就看到街上的装甲车。我的第一反应是那可能是一部关于布拉格之春的电影,然后才被告知军队在保卫美国政府和美国机构的利益。在布拉格的政治心脏——瓦茨拉夫广场纪念专政时代受害者的花坛附近,我注意到多了一处小小的纪念设施,远远看去像一十字架,前面的烛火,被淅沥的小雨扑灭。那个小牌子上画有美国和捷克国旗,中间一个星十字象征两国紧密的联系:“北约中的伙伴,自由世界中的伙伴。”我不清楚这个小牌子是否也是为“9.11”而设立,因为下面四个重大事件的时间表中,截至1993年捷克和斯洛伐克分离,不包括“9.11”。但它的正文写着:美国人民感激捷克和全欧洲人民在此艰难时刻给予的友谊和支持。我们为所有可能在这场悲剧中失去亲人及遭受伤痛的捷克及捷裔美国家庭祈祷。
纪念牌由布拉格的美国海外社团设立。
布拉格常年生活着两万多美国人,是中国人顶峰时的4倍。他们多数住在6区,布拉格的富人区。各国使馆,也集中在这里。中国大使馆附近,有家美国人开的洗衣店(此店未见守卫,情况正常)。我已攒了两个星期的脏衣服,来捷克的第二个晚上,一股脑儿抱进店里。
洗衣是自助式的,洗涤、烘干要一个多小时,中间要把衣物倒一次。我的衣服多,得放在两台大机器里洗才行。老板长着一张捷克人的脸,多半是捷裔美国人。教给我怎样用机器后,我们聊起来,他不相信我是中国人,好像他认识的中国人,英语说得都和我不一样。
“我就是中国人。啊,我可以证明。”想起车子就在店门口,我让他去看,外面有一辆北京开来的车。这回老板相信了,当听到我就是一个人的时候,嘴巴和眼睛一起张大,隔了一会儿告诉我,中国大使馆就在附近。
“去过了。”我笑着表示感谢。来布拉格的头一个晚上,我就去了中国大使馆,想问问中秋节和十一是否有什么活动,是不是可以参加。正要叫门,里面出来几个同胞,其中一人一眼就认出我来。不过他说因为局势紧张,国庆活动已经悄悄搞完了。他会和领导汇报,有事情给我打电话的。“啊,我们这儿还有一个上海朋友,她的餐馆就在边上。”洗衣店老板恐怕不忍见我形单影只,一定要把他的上海朋友介绍给我。而我此时的心境,沉得像屋外布拉格将雨的夜,什么人也不想见。
见我不动,他干脆去把朋友找来。回头看时,一个小个子女人,姓张,听她说话是浙江口音,便问她家乡何处,果然来自温州附近。
张女士的餐馆,实际上是一个外卖店,很小,只有一个窗口对外。店内就是厨房和一个可以转身的位置。摆满了各式快餐原料,米粉、面条、米饭、鸡蛋、调料、油、饭盒、筷子等等,乌烟瘴气,卫生状况极差。除了张女士,店里还有两位同胞,男士是大厨,一个据说刚办来捷克不久的小姑娘负责在窗口卖货。
他们一定要请我一份快餐,我要了个米粉,边吃边和他们聊天。原以为这是家夫妻档,其实只是老乡。张女士是老板,前些年做服装生意,后来难做,才开了这家快餐店,生意还算不错。厨师已经娶了捷克女人,孩子都几岁了。说到国内现在的情况也不错,为什么不考虑回去,他就长叹一声“回不去了”。叹得甚是凄楚,叫我心尖儿一颤。
我说明天就是中秋节,你们有什么计划?他们互相望望,笑道:“还不就是这样。”甚至比我的节日意识还淡薄。
“你开的是桑塔纳吧?”厨师眺望我的车很久,终于问了一个关于车的问题。我险些跳起来:“捷达,是捷达。”
“捷达?没听说过。”他们一起摇头,包括那个据说才来不久的女孩儿。“我们都来十几年了,国内的事情都不知道。”厨师解释道。我知道早年有不少浙南、闽北的人蛇偷渡到捷克。他们具有极端吃苦耐劳的精神,做别人不做的苦工,和警察玩老鼠躲猫的游戏。他们中的一部分再偷渡到欧盟国家,还有一些就留下来。张和厨师都说自己是亲戚带出来的,不知他们原来是否就是人蛇,但他们现在的生活,也算过得去了。如果还没有身份,也不敢明里开店。
有时候你得佩服那些挣扎于社会底层的偷渡者,他们具有特别旺盛的生命力。但是同时,这些人的愚昧,也在很大程度上,扭曲了中国人的对外形象。布拉格的变化,除了街上的装甲车,还有遍布全市的家乐福广告,以及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中式快餐店。
这天我要去火车站附近的邮局把一个90升大包和一些过季的夏装寄回北京,被红灯堵在一家叫作“大唐饭店”的中式快餐门口。正在东张西望地找停车位,从店里出来位中年人——当然是中国人,看了我一阵,便上来问是不是就是那个从国内开车来的,怎么现在才到,不是说9月中旬就到捷克的吗?
我没想到布拉格竟有中国同胞对我的计划这么了解,以为他们是从网上得到的消息,他却说是从《捷华通讯》上看到的,还问我是否认识唐老师。唐老师?我可从来不认识这个人呀。我在布拉格原认识两个北京的朋友,马丁说他们年前去了巴西还没回来。
这位同胞姓张,西安人。他把我让到店里。还不到中午,也没有到站的火车,只偶尔两三个客人进来点份快餐,店里的人也就有时间和我聊天。这是一家有规模也很干净的店面。
我一边吃着厨师特别做的炒面,一边问他们这里华人的情况。大家都说这两年服装的生意不好做,很多人改做餐饮。我问为什么不做中餐而做中式快餐,他们告诉我,捷餐通常非常实在,价格也不贵,使得整个捷克的餐饮行业利润不高。做中式快餐,在原料上不必十分讲究,多是肉丁肉丝之类,还能扩展一下利润空间。
现在捷克的华人从三年前的五六千减少到四千多,不少人回国或者去了其他国家。因为在捷克的华人每年都要延身份,很多人是因为身份保不住,不得不走的。我想起去了巴西的朋友,便提起来,大家说那里的生意也不好做,他们的一个好朋友前天才从巴西回来,说那边的官场黑暗,腐败现象特别严重,警察开口索贿,敢从两万美元叫起。
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突然发现我们竟在说共同的朋友:刘东明和王亚新夫妇。忙要了他们的手机号码打过去。王亚新在电话那边激动不已,说有一天无意中在网上看到我真的开始了欧亚远征、计划9月中到捷克,以为已经错过了,没想到还能意外相逢。
这天晚上,我到刘东明夫妇的临时住处——广东人老李的家吃了顿丰盛的晚饭。席间,在越南村卖快餐的老李得意地告诉我,他最拿手的,是烤鸭,可不是全聚德呦,是祖传秘方。老李的愿望,就是在布拉格开个以他名字为商标的烤鸭店。我们当场拍板,明天晚上,也是我在布拉格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就搬来老李家,吃他做的饯行烤鸭。
临走前,想起在大唐饭店听到的《捷华通讯》和唐老师,问他们是怎么回事。快人快语的王亚新,立刻告诉我捷克现在有了个旅捷华人联谊会,是唐老师、也就是唐阿姨出面张罗的,专门为华人服务,帮华人暴打不平。《捷华通讯》是联谊会的报纸。想不到捷克现在有这样一个协会,从前捷克华人社团可是一盘散沙,大家互相猜忌、不相往来,全靠各自为战。我想见见这位唐阿姨,王亚新立刻拍胸脯,保证帮我约到她。第二天下午,我跟随刘东明夫妇,驱车来到华联会的办公室,见到了在布拉格华人社团大名鼎鼎的唐阿姨。
唐阿姨看起来要比实际的年龄年轻很多,个头不高,精神矍铄。50年代她嫁给了一位捷克外交官,早已入了捷克籍,可无论说话、行动,都是典型的中国人,还特别有种50年代人才有的饱满热情,以及那个年代的说话习惯。
说到办华联会的宗旨,唐阿姨就是要为华人争取本该属于他们的利益。比如几位从国内来的武术大师,正在给捷克培养奥运选手,可捷克政府并不领情,他们中只有一个人有永久居留权,其他人,全得每年一延。说到这里,她相当义愤,又历数了几宗歧视华人的事件,说要用捷克的媒体来为华人说话。她正在和电视台的记者做相关的深度报道,希望引起各界的重视。
在海外的中国人,没有不希望国家强大的。北京申办2008年奥运会成功,北京人7月13日夜的狂欢,有庆祝,更多的是十几年迸发出的宣泄。尽管有不少声音在7月13日之后仍然置疑中国,但对海外华人而言,那就是一场真正的胜利,是真正的骄傲。唐阿姨说她看电视的时候哭了,她的热爱中国的老伴儿也泪光盈盈。
对于我的到来,唐阿姨的激动更是溢于言表。她遗憾我在最后时刻才露面,否则可以参加华联会组织的国庆中秋晚会,当天来了700多人,中国驻捷克大使也来了呢。
“我们中国车、中国人,也能做环球旅行,这也是件给华人打气的事情。”她说。“这件事应该让捷克的媒体好好报道才行。”不及我阻拦,她就给捷克电视台的朋友打电话。幸而他们正在外地采访,明天才能回来;而明天早上,我就走了。
我或许没有唐阿姨激动,但我的遗憾和她一样。听说我去过使馆他们却没告诉我中秋晚会的事情,唐阿姨很生气——我那天碰到的使馆人员也来了晚会。
“我们有些干部,”她挥着手,用的是50年代的说话方式。“就是……你说你要能来该多好!”望着这位斗志昂扬的老太太,我心里充满崇敬:只有像唐阿姨这样的人更多一些,华人在世界各地的地位,才能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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